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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

陳家洛:獨裁政權衍生的「共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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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我們必須接受這個政權其實是我們的共孽。如果我們接受這個事實,我們就明白這是由我們來承擔,也是只有我們自己着手去處理的責任。(We have to accept this legacy as a sin we committed against ourselves. If we accept it as such, we will understand that it is up to us all, and up to us only, to do something about it.)」

——捷克作者、前總統哈維爾(註1)

昨日的捷克政權跟今日的俄羅斯普京政權,同根同源。它們之所以被視為對人類社會構成威脅,甚至「邪惡」,不再是意識形態的問題,而是由於在建立和維護獨裁政權制度所需而必然衍生出來的「共孽」。

獨裁政權為確立本身的「正當性」,首先必須以「正確的一方」自居。當權者必須持續而有系統地「修正」歷史記憶,加上對新聞報道、消息、資訊施以全天候挾制操控,符合當權者利益的就是唯一正確的結論,進而要求受眾學習、牢記,作為「統一思想」的工具,更是不容置喙。

獨裁政權無時無刻向民眾灌輸「正確」的觀點與角度,當權者必須時刻把握好「定性定調」的時機,通過層層疊疊的反覆學習,在一個隨時隨地都可以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封閉環境中,推而廣之,最終目的是要取締自由思考。

面目模糊的忠誠

試想獨裁政權成功地消滅對其不利的證據,揑造對自己所作所為有利的「真相」,又完成清算殘留在民間的記憶,剩下的就只有一個植入式的故事,再進一步製作某種可以隨着在位者的利益立場而適時調整的嚴正聲明。

對獨裁政權而言,「遺忘歷史、顛倒真偽」不是一次半次的修補,而是一個社會實驗,重點是人們必須預先接受當權者的版本,放棄獨立檢視和思考的責任。

由公共到個人領域,當權者從不間斷地追求掌控人們的歷史意識和身分認同,不需要人們執著是非曲直、追求真相這些做人的基本責任。即使獨裁政權對「偉大思想理論」情有獨鍾,事實上它不需要深奧的道理,只要粗製濫造的「集體主義」去界定個人權益和存在價值。「我(不)是誰」不再是一個讓個人自由探索的權利。當權者頒下指導思想,任由當權者擺佈的「新人類」——順民——不抱懷疑地一律照單全收,成為忠誠但面目模糊的群眾一分子。

當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真相和事實須由當權者拍板定奪,世界從此真偽難分;又當製造謊言的人華麗轉身,甚至被吹捧成為真相捍衛者,把雙重標準說成是唯一標準,這一個社會實驗本應算是大功告成。

不過,獨裁政權對人性、道德和尊嚴的苛索只會有增無減。起初,大家對領袖作出賣口乖式的吹捧已經足夠,大部分時候保持肅靜就可以免招注意;後來,大家被要求互相監視、告密舉報,還得趨炎附勢、積極爭取表現。

鬥爭成為忠誠KPI

但新的問題又來了。政權新貴冒起,他們忠誠有餘,其他質素卻出現「逆向篩選」,而且物以類聚,導致庸官當道的情况老是常出現,依附在權位生存的人不是忙於表忠,就是忙於解決提出意見和問題的人,以免仕途受破壞。當鬥爭成為忠誠的關鍵表現指標(KPI),獨裁政權可謂從來不缺「國家和民族的敵人」;而自我吹噓如何揪出「黑手」和「別有用心」的權貴,就可以表現得更可靠耐用,甚至有需要時可以把一些忠誠不足的人打成「叛徒」。當年波蘭共產政權中堅作家Adam Wazyk的一首《給成年人的詩》(1956年)當中描述在斯大林時期的「新波蘭」惹來狠批,就是一個例證:

There are people overworked,

there are people from Nowa Huta(註2)

who have never been to a theatre,

there are Polish apples which Polish children cannot reach,

there are boys forced to lie,

there are girls forced to lie,

there are old wives turned away from their homes by their husbands,

there are the weary dying of tired hearts,

there are people slandered, spat upon,

there are people stripped in the streets by common bandits,

for whom the authorities still seek a legal definition,

there are people who wait for document,

there are people who wait for justice,

here are people who wait very long.

在波共政權眼中,即使Wazyk是它的一分子,因為官方論述中的「新波蘭」美麗又壯觀,這首詩不能是忠言逆耳而是「用心不良」,不能是一個「自己人」出於好意的提醒而是「不實誤導」、「偏頗抹黑」。但這首詩又因為愈禁愈流行,接下來針對作者「煽動」、「傷害人民感情」等抨擊指控不絕。在短短一年內,他最後選擇退黨,索性轉做翻譯工作。

「共孽」中的抉擇

這個例子,讓我們見到如波共這樣的獨裁政權的自身矛盾。大權在握的波共表現出來的制度自信,無時無刻把自發自主的開放社會及個別提出不同意見和觀察的人視為天敵;不過,它的權力基礎又不時受到自己製造出來的失實宣傳和真偽難辨的論述所害,於是又回到依賴永續的政治鬥爭和清算作為鞏固權力的手段。政治鬥爭的規模大小其實不重要,時大時細的清算運動,就是起着殺雞儆猴的作用。

在白色恐怖中,「嘴巴說效忠,身體卻誠實」的眾生相也就是這樣煉成了。道德崩壞不是什麼異見分子或敵對力量造成,只是孤獨無助的人需要訴諸自我保護本能的反應,這就是哈維爾形容的獨裁政權下所有人缺乏安全感的人,包括當權者、攀附在制度的權貴,乃至無權力的民眾都要承受的「共孽」。

回到本文的起點,即使獨裁政權全天候推銷的謊言已佔據了公共領域,更侵犯個人生活幾乎每一個範疇,受影響的人都有責任無時無刻反躬自問,在記憶與遺忘之間、在真相與謊言之間、在善良與邪惡之間、在受害與加害之間,也在面對與逃避之間,作出抉擇。

註1:Open Letters: Selected Prose 1965-1990, p.392

註2:「Nowa Huta」波蘭語解作「新鋼鐵廠」,是波共政權於1949年建立的全國最大鋼鐵中心,毗鄰第二大城市克拉科夫,作為「新時代工業化偉大成就」的模範城市

延伸閱讀:

Leszek Kolakowski, Totalitarianism and the Lie, 1983.(https://bit.ly/3I7CGfA)

作者是浸會大學政治及國際關係學系副教授

(本網發表的時事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陳家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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