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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心坎傷疤持續不滅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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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慶功宴完結後,一名來自顯赫家族的老闆私底下跟我說:「從小我在有8個哥哥姊姊的大家族長大,每個小孩都有一個傭人服侍,但我只是在well looked after而不是well loved的環境長大,沒有得到長輩的注意、讚賞和認同。現在年過知命之年,才終於創造出一個屬於我的個人成就。今晚哥哥姊姊都前來道賀,給予認同,這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感!」

沒想到這麼一個出生便衣食無憂、畢生為家族生意奮鬥並頗有成就的人,其sense of worth(自我價值)是來自他看重的人給予的認同感,幾十年來未曾衝破創傷。

情緒需要得不到滿足 變小創傷

他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他為何總要沒完沒了的justify(合理化)和偉大化自己的主意。每件工作完成後,卻不願意嘉許員工,甚至害怕他們的光芒蓋過自己。原來心裏一直都不踏實,怕家人不知道功勞是屬於他一個人。

加籍猶太裔醫生及創傷書籍作者Gabor Maté用淺顯的方式解釋,創傷(trauma)是傷疤(wounds),是心理上的傷疤並且持續不滅。創傷不是什麼事情發生在你身上,而是發生在你的心坎裏;不是外在而是內在的。

例如一個人相信他不被重視,很多年後一些事還能勾起甚至激活其傷痕。這種傷痛深藏,受傷的人卡住在以前創傷發生時的情緒狀態。有時我們會說:「不要這麼孩子氣吧!」這種說法背後大有道理,因為那人的反應就像小時候的創傷再次發生。

因此,Maté認為加拿大最少六成以上的人都有創傷,比我們想像中更廣泛。倘若小孩的需要不能得到滿足,就算在充滿愛的家庭裏也可以受到創傷,因為情緒需要跟肉體需要同樣重要,亦可以變成小創傷。孩子需要無條件的愛——感到被人看到和被聽到,感到滋擾時被抱着……若得不到滿足而形成了傷疤,而這創傷會在往後的日子呈現出來。

那個第二代繼承人,一直知道自己需要在家族裏的存在感,但沒有處理這個創傷。自己受罪,周遭的人更受罪,被拖進他的傷痕,卻不知其所以然。

遇「陰森」上司 激活心中傷痕

我又想起曾有一個同事呈現另一種創傷。請人不難,請到工作態度好、有學習思維的人從來都最難。公司裏的行政文員,好不容易請來一個,不到3天便請辭,之後一個做不到1天,她們都有提到不喜歡直屬上司,而上司振振有詞說她們不受教、態度慵懶。

我接手此部門後,就算是這麼一個低級職位,都不會像前任般完全放手給主管帶新人,得看看究竟是哪一方出問題。總之,必須終止這個不斷招聘和辭職的輪迴枷鎖。

我每天帶着看來被動和文靜的新文員巡視公司一周,讓她懂得注意哪兒需要維修或清潔的地方,當作是自己家裏的標準看待,發揮她的小宇宙。兩個月下來,我認為她很受教,也學得很快,認真工作,人才也!準備在3個月試用期滿時,給她加工資。

就在我告訴她的那一天,她想了一個早上,然後哭着走進我的辦公室,說要辭職。我莫名其妙,問個究竟。到底她為何哭得這麼淒涼?她緩緩道出主管很陰森,經常悄悄跟她說誰不好、誰要加害她,但會好好關照和保護她;又說我給她加薪全賴主管的提議。不過,文員也能分辨出這都是主管的弄虛作假,但要是長期跟主管一起工作,她覺得很可怕和委屈。

我決意把事情弄明白,遂請主管進來當面解釋,也好讓我鑑貌辨色,看清誰在撒謊。主管細聲無比地說全是誤會,她說的都不是那個意思。

我提議文員先吃午餐,冷靜思考,我希望她留下來,可考慮轉換主管。不料,飯後她哭得更厲害,說:「我聽你話,坐在公園一句鐘,但我腦海裏居然泛起?手的念頭!我已經停止?手15年了,想不到現在我感到莫大壓力,很有衝動再?手!」

其實我不大了解?手等自殘行為,大概知道10幾歲少年較多?手行為,有人認為是作為找回一點存在感或自控的短暫「治療」。但一個36歲的人有?手衝動,連她也感到害怕起來,這意味她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有多巨大!

她續說:「我小時候有家暴,16歲離家出走,認識一些不良分子,過了多年的糜爛生活,直到認識現在的男朋友,同居10年了。你還是讓我離開吧……」

我很想幫助她,但沒有心理治療的專業訓練,實在不敢問下去,怕打開了潘朵拉盒子之後不懂得善後。我擔心她會自殺,要她答應未來3天晚上或早上都給我短訊報平安,同時聯絡推薦她給我們的舊同事幫忙開解她。

跟着下來便是查證那個主管是否有問題,這是我最低限度必須處理的。我提出一件事來逐一問其他同事,發覺大家的版本都不一樣,原來主管對着不同人會呈獻不同的假消息——對着A說是B故意弄成的,對着B說是C,對着C便說是A。但最後一定會擺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補上一句話:「我只想提醒你小心,請你千萬不要說是我講的。」於是,各人都會心存感激,更不會fact check,逐漸埋下對其他同事的心結。

第一個洞悉主管的惡行,竟然是那個文員!求證結束後,我把這個製造toxic情緒的主管辭退,免得其他同事患上抑鬱症。

以上兩個例子算是創傷,那麼,特大事故如性侵、喪親、意外受傷等所造成的傷痛,便更超乎想像了。

權力懸殊受到更深遠打擊

最近台灣的#MeToo運動由政界開始,燃燒至影視圈,7月初更把文藝界鬧得沸沸騰騰。我特別上心,因為事主是我的好朋友,她指控從13歲開始遭當時51歲的乾爸(著名攝影師及藝術家謝春德)強姦。內容的鉅細靡遺,就算早已知情(但不知細節)的我,也感到無比震撼、動魄驚心,需分開幾次和不停深呼吸,才能把帖文看完。

我不想用較為文雅的「性侵」字眼,因為有些人會誤以為是性騷擾、非禮。不,事件涉及強姦。事主的控訴除了涉及多次強姦,還有歷時3年以藝術之名強迫被撫摸胸部,說這「才能和最原始的宇宙連結」,並拍下許多裸照(乳頭特寫)。(編按:至本報截稿前,謝春德未有就指控公開回應)

朋友發帖當晚,我在線上陪伴她至半夜。想到我們讀起來覺得惡心的情節,過去23年間,這些畫面和聲音卻在她腦海裏重複湧現無數次,在#MeToo運動下,她終於站出來,控訴眾人膜拜的「大師」,並警醒其他女士小心披羊皮的狼。但她的創傷不會這麼容易治癒,疤痕永遠都在靈魂的最深處。這是#MeToo的關節點:受害者都是在權力懸殊情况下受到更深遠的打擊。謝春德對於當時13歲的少女而言,是可信的乾爸、父母的生意伙伴、帶她見識世面的恩師、備受景仰的藝術家。

這些年她都有跟朋友說起創傷,也有尋找專業人士幫助,都只是漫長療程中的一點一滴。●

●Profile

何靜瑩(Ada Ho),互聯網公司Paxxioneer創辦人及行政總裁,亦是企業教練,為多間跨國企業、非牟利機構及學校高管提供領袖培訓。美國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學士,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公共政策碩士。出版多部有關管理和領導書籍,包括《扮有料,只會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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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靜瑩

編輯:梁小玲

美術:謝偉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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