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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惠琳、吳心伯:中美學者對話:從「新冷戰」到台海南海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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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編者按:中美交流基金會《中美聚焦》早前訪問美國史丹福大學弗里曼史波格利國際問題研究所(Freeman Spogli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研究員梅惠琳(Oriana Skylar Mastro),及中國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吳心伯,討論中美關係和世界局勢,以下為《中美聚焦》發布的訪問文章;文章標題為本報編輯所擬,文內分題為本報編輯所加)

中美「準冷戰」趨勢

問:關於參加此次論壇(編者按:第十屆北京香山論壇)的感受,大國競爭、地區衝突和國際體系的變化,世界是多極還是兩極?美國印太戰略給亞太地區安全局勢帶來了什麼樣的變化,中國周邊環境面臨什麼樣的挑戰,世界是否會形成兩個對抗的陣營,進而走向新的冷戰?

梅惠琳:形成對抗陣營是可能的,但很難說是新冷戰,中美雙邊關係形勢不同於當年美蘇爭霸。好消息是中美之間存在更多政治、社會、經濟上的互動,而壞消息是雙方存在複雜的利益關係,很有可能引發衝突。我的理解是中國政府(過去)一直優先重視同美國盟友和伙伴國的關係,因為這些國家都是世界上的發達富裕經濟體。如果形成新的陣營來孤立這些國家,不會被視為明智的戰略。然而,中國的策略似乎正在發生變化。此次香山論壇我觀察到了中方構建另一個「更親中」(more pro-China)或「可能反美」(maybe anti-US)陣營的意願,優先發展同發展中國家的關係,尤其是俄羅斯和伊朗等和美國關係不友好的國家的關係。而美國還未決定重新考慮其對華政策。只要兩國關係按照當前道路發展下去,無論兩國領導人是否見面,都不會對雙邊關係的性質帶來改變。所以,世界有可能形成兩種陣營。但是,除非兩國發生熱戰,這兩種陣營才有可能真正形成。

現在的中國不是二三十年前的中國,事實上,美國過去對中國經濟發展一直持開放態度,即便是10年前,中美也保持着積極的雙邊關係,中國那時就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所以,認為美國(對華強硬)是在應對其實力地位任何程度的下滑,是不完全對的。最終我們看到的是中國軍隊從一個相對落後的狀態發展起來,美國對此感到非常焦慮。所以,美國政策轉向對華強硬更多是處於安全層面的考慮,當前改善兩國關係也非常困難。

吳心伯:從亞太地區的安全形勢來看,在冷戰結束的這30年裏,總體上維持了一個和平的局面,但是,和前20年相比的話,現在亞太地區的大國競爭愈加激烈,地緣政治緊張局勢在加劇,而且爆發衝突的風險在加大,主要的原因就是美國這些年為了應對中國崛起,回到了傳統的冷戰時代,採取大國對抗和競爭的方式,對中國來進行經濟、科技、外交、軍事各個方面的施壓,導致中美關係處於建交以來最嚴峻的局面。談到亞太地區的安全局勢,大國是關鍵,特別是中美關係。現在中美關係形勢如此嚴峻,在地緣政治、軍事上的競爭不斷加劇,導致整個亞太地區的局勢也緊張。這是一個總的判斷。

美國實際上就是用冷戰式的方式來對中國進行遏制,其中一個重要手段就是在印太地區重新組建以美國為中心的「小集團」,要求它們在外交、經濟、安全領域跟着美國走,讓地區國家選邊站。比如,美國所謂的印太戰略就是推動該地區陣營化的小集團,注重打造美日印澳四國對話機制(Quad)、美英澳「奧庫斯」協議(AUKUS)以及美日韓三邊安全合作,結果造成了該地區愈來愈走向分裂和對抗。這個趨勢很明顯。

我把美國人在搞的稱作「準冷戰」,當中有很濃厚的冷戰色彩和氛圍。美國搞的對華意識形態戰,地緣政治上拉幫結派、搞小集團,就是冷戰的重要表現。美國現在加大對中國的科技打壓和封鎖,以及經貿的所謂脫鈎等,都帶有冷戰的氣氛。這種「準冷戰」趨勢還會繼續發展下去。

梅惠琳:美國政策不是要阻止兩岸統一

問:關於亞太安全中的台海局勢。從美國官方表態來看,拜登多次提到「協防台灣」,布林肯甚至說台灣問題屬於全球關切,美國政府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態度以及戰略目的有什麼新的變化?中美如何能在台灣問題上控制好風險?

梅惠琳:美國政府的政策就是確保中國大陸不對台灣使用武力,並在中國大陸對台動武時協防台灣。美國幫助台軍強化其自身能力在於擔心大陸迅速拿下台灣,而美國來不及支援。在軍事層面,我認為軍事威懾非常重要。如果中國認為自己已經佔據某種軍事優勢,這將使得台海非常不穩定。

我在《紐約時報》的文章〈這就是美國對於中國大陸和台灣的誤解〉(編者按:「This Is What America Is Getting Wrong About China and Taiwan」,2023年10月16日)中主要是強調,美國在構建軍事威懾的同時,必須非常明確自己的目標。我對美國對台灣以及中國大陸的承諾的理解是,美國想要阻止(中國大陸)武力統一台灣,但美國政策不是要阻止兩岸統一。我確實認為特朗普執政時期,一些人要麼有些困惑,或者不困惑,但有不同的想法,以保護「民主」台灣的政治空間。我個人的擔憂是如果美國政策偏向這一方向,想要避免戰爭將變得非常困難。所以,美國的目標應該是「有限度的」,以避免脫離軌道。

吳心伯:最大的變化是美國重新把台灣問題納入了它的地區戰略,即印太戰略,就是把中國視為主要對手,把台灣視為印太戰略的重要一環,這就有點像冷戰時期美國把台灣視為遏制中國的一個橋頭堡,或者美國在西太平洋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從尼克遜訪華以後,特別是中美建交以後,一直到奧巴馬時期,美國都沒有把台灣問題作為這個地區戰略的一個重要抓手,但是從特朗普上台開始,到拜登政府,則將台灣視為印太戰略的重要抓手、遏制中國的主要着力點。這是最大的變化。

梅惠琳:我想明確清晰地表達兩點,第一,中美關係向前推進的唯一方式是在台灣問題上達成某種諒解。上世紀70年代末,兩國必須處理這些棘手議題,否則雙方在反恐和非傳統安全領域的合作就無從談起。第二,中美必須承認雙方的政策和行為都已經發生了變化。比如,剛才我提到的大陸軍隊,現在非常強大,現在針對台灣的例行軍演就是最新的變化。美國同台灣的一些政治互動相對而言也出現了新變化,或許不是第一次出現,但在數量和頻次上是不斷增加的。所以,我認為,中美之間任何可能的新協議應該要考慮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即中國(大陸)同意減少針對台灣的軍事威脅,而美國作為回報,承諾在台灣問題上保持政治中立,或者不對兩岸關係進行政治干涉。

吳心伯:(對於梅惠琳教授最近在《紐約時報》撰文呼籲中美在台灣問題上達成新的諒解)從美國的角度看,台灣問題不是一個單獨的議題,而是被放在美國對華政策、對華戰略的框架內考慮的。現在,美國對華戰略就是將中國看成主要競爭對手,並以競爭的名義對中國實施遏制和打壓。在這個框架下,台灣問題是美國遏制中國的一個戰略抓手。所以,除非美國的對華政策發生大的調整,否則它的對台政策不可能出現這位美國學者所講的這種調整。

我們不能對美國(對華政策在短期內進行調整)寄予希望。正如我剛才講,台灣問題的解決還要操之在我,就是我們要不斷的來強化對台海的主動權和主導權。我們會向美國提出要求。第一,我們要對美國不斷違反三個聯合公報、一個中國原則的行為進行外交上的交涉和鬥爭。台灣問題也是我們和美國領導人、高級官員通話、會談重點談及的話題。

第二,對美國在台灣問題上損害中國國家利益的行為採取針鋒相對的反制。比如,去年美國時任眾議院議長佩洛西竄台以後,我們就對佩洛西及其直系親屬進行了制裁,並在雙邊關係層面也採取了一系列反制舉措,包括我們今年對美國兩家對台軍售企業也進行了制裁。

第三,我們要不斷提升在台海問題上的主導權和主動權。因為解決台灣問題,我們只有靠自己,要在美國不斷挑戰中國利益、突破一個中國框架的背景下,盡最大力度、更大決心管控台海,塑造台海局勢,以此來推動台灣問題的解決。這是我們在和美國圍繞台海局勢進行戰略博弈的一些主要做法。

吳心伯:關鍵是讓美方感覺台獨損其利益

問:關於美國對台軍售及協防承諾,以及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與表達。

梅惠琳:美國做出的承諾,要根據台海地區軍事力量平衡狀態而定。美國對台軍事援助增加的原因之一是中國軍方對台壓力增加了。如果中國減少對台軍事威脅,我確定美國將會有願意考慮其(對台)軍事立場。但我看到的是美國擔心中國在台海地區的軍事立場,中國擔心的是美國對台灣的政治立場。這就需要雙方都做出讓步。

在整個亞洲的多數戰爭中,美國將會贏;但在台海,中國會迅速取勝,這不光是因為中國的軍事能力,而且也和地理位置(geography)有關。美軍遠離台灣,而中國大陸與台灣海岸相距才100多英里,美國支援會花費很長時間,那時會更依賴衛星。而中國大陸不但佔據地理優勢,而且也有衛星,並且可以癱瘓美國的通訊。

(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與表達)我認為,現在的說法(不支持台獨)足以威懾台灣,確保其不會做什麼瘋狂的事。如果美國用「反對」這樣的措辭,將意味着,如果台灣宣布「獨立」,美國將懲罰台灣,或做些什麼。美國現在說「不支持」台獨的原因很清晰,即如果台灣想要走那條道,那它就靠自己了,美國不會做什麼。美國也不會故意傷害台灣,但不會再支持和保護台灣。正如我剛才提到的,可能美國需要做出額外的妥協,承諾「不支持台獨」的同時,也承諾「不反對」兩岸統一。這可能會更有用。與此同時,中國不會宣布放棄使用武力,但可以減少在台海的軍事部署。這是美國有可能和中國達成的協議。台灣對此可能會不高興,但在這種協議中,美國協防台灣不會變。

吳心伯:事實上,小布殊政府曾明確用過「反對」台獨,因為那時候陳水扁確實有台獨的強烈動機和可能性,一旦陳水扁搞台獨,就會導致台海衝突,美國勢必會被捲入其中。但當時美國忙於反恐,應對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戰爭,根本顧不上台海。如果陳水扁搞台獨,實際上會損害美國的利益,所以美國政府當時用了「反對」台獨。所以,我認為,美國人用什麼措辭,背後反映的是它在台灣問題上利益算計,這是關鍵。如果它認為台獨確實威脅到美國利益,它不但可以講反對台獨,甚至可以採取措施,阻止台灣這樣做。這就要看美國的利益平衡與算計。其實,我們讓美國人換個詞並沒有用,關鍵是要讓美國感覺到台獨肯定損害美國利益,這樣的話,美國才會真正意義上不支持台獨、反對台獨。這才有用。

南海島礁建設與「軍事化」爭議

問:關於南海爭端,自特朗普執政蓬佩奧擔任國務卿開始,美國在中菲南海爭端、黃岩島問題上已經明確選邊站,改變了之前奧巴馬政府的立場,而拜登總統上台後也未改變或扭轉這一立場。美國在南海問題上選邊站的原因是什麼?中國該如何應對?

梅惠琳:美國關心的是誰能控制南海所有水道。美國反對中國控制這些水道。中國愈是公開宣稱對那些島礁擁有主權,並對國際法有自己的解讀,美國愈是會介入南海爭端。奧巴馬執政時期,美國在南海問題上信任中國,認為中國抱有良好的意圖,這讓奧巴馬政府看上去十分愚蠢。因為中國當時曾承諾不會將南海「軍事化」,但最後是將南海「軍事化」。美國認為,奧巴馬時期的立場過軟,才造成了所有這些問題。如果美國當年立場更強硬一些,避免當時的現狀被改變,那美國就可能不會採取現在的立場。這也是為何特朗普和拜登兩屆政府明確強調捍衛盟友菲律賓的原因。

吳心伯:為了應對美方在南海的選邊站行為,第一,我們在外交上要反對美國介入,因為南海爭端是中國跟南海相關國家之間的事情,美國不應該干涉。第二,美國如果要干涉,我們不會在壓力面前妥協。比如,我們過去在南海的島礁建設,美國施加了很大壓力,我們也頂住了壓力,推進了島礁建設。所以,美國如果要干涉,我們就要讓你達不到目的。第三,我們還是要不斷提升自己的鬥爭的實力和能力,讓域內國家感覺到,拉美國介入並沒有用。這才是關鍵。

「中國不可能讓美國持續挑釁」

問:關於中美在南海地區的發生誤判、意外風險的可能性及兩國如何開展對話,管控風險。

吳心伯:我當然擔心雙方在南海發生意外事件。美國這麼頻繁行動,力度這麼大,久而久之,發生意外風險不可避免。

另外一方面,這也反映出美國一種氣急敗壞的心理,因為我剛才說了,美國施壓中國並沒有成功。因為南海不是美國的南海,也不是美國的後院,南海是中國擁有重要的領土和海洋權益的地區,中國在該地區所作所為是為了捍衛正常的中國國家利益,美國憑什麼來對中國發號施令?要知道,美國自己都沒有加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沒有資格干預南海問題。而且,現在可以說,美國也沒有力量來改變台海、改變南海當前的新的態勢。

梅惠琳:我不是特別擔心南海地區出現誤判和衝突,因為目前而言,在可能的台海衝突中,美軍並不佔優勢,中國將會快速取勝。但在南海,中國尚無法在整個南海投射軍力。一旦有任何誤判或誤解的出現,我想中國會主動緩解緊張局勢,避免升級。但如果問我10年後會怎麼樣,我認為形勢可能會不同。

吳心伯:誤判和意外衝突兩碼事。意外事件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它不是一個誤判的問題。如果兩軍在南海空中、海上高頻次互動,難免會發生意外相撞。如果這一意外事件處理不好,尤其在兩國關係氛圍很差的情况下,雙方都不肯讓步,局勢就有可能升級;甚至一方會受另外一方是故意而為,就會以此為藉口進行強有力的反擊。而至於兩國會不會在南海開戰,則是另外一回事情。從美方視角來看,他們非常願意對話,但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挑釁」,就是它的飛機、軍艦來了後,讓我們保證他們的安全。這種對話真能體現誠意嗎?美國真的會為了管控危機和我們對話?危機和意外衝突的根源在於,美國要跑到中國家門口長期炫耀武力,進行挑釁,給中國施壓。所以,從我們中方角度看,美國必須管理好自己的軍艦和飛機。這和美國有沒有意願和中國對話不相關。美國有意願,並不意味着中國一定要配合。中國不可能讓美國持續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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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惠琳、吳心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