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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笑話、查真,未必是社會前進必備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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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今年8月,《明報》副刊詳細介紹了墨西哥原住民組織Zapatista反抗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歷史背景、當下情况及使用戰略。哲學家齊澤克關心全球熱點又好發表言論,又怎會不對此發聲?他認為原住民放棄令政府內部改變治國方略(即對資本主義的態度),反而自立門戶,根本就是投降(surrender),完全搔不着癢處,只是精神勝利「自high」。他用以下兒童不宜、超大男人主義的笑話來闡釋其論點:「當年蒙古兵蹂躪俄羅斯,一名俄羅斯農夫及他妻子遇上蒙古兵。兵大哥對農夫說:『我要就地強姦你妻子。你托着我私處,我最怕那裏全是泥。』完事後蒙古人離開,農夫哈哈大笑。他太太問:『你老婆被姦,你還笑?』他說:『我把蒙古人那話兒弄得全是泥!』」

笑話不可太瘋癲

哲學家用笑話來解釋、宣揚自己的複雜觀點,是常事也相當有效(大家有興趣可參閱哲學家福柯有名的小雞笑話);齊澤克更是常常重用已說過的笑話(他那個「『如果西伯利亞生活不如意,我便用紅筆寫信給你』,結果他用藍筆寫信,只因那裏沒紅筆」的笑話在不同文章出現不止一次)。但這個農夫太太笑話,在倫敦一次演說中竟遭滑鐵盧——他說完後,全場沒笑聲,只有死寂。

他對Zapatista的分析,不是我想在這裏討論的(有興趣者可參見齊澤克2007年文章「Resistance Is Surrender」);更具警醒的是,為什麼一個跑慣江湖的演說家會失手?他的笑話出了什麼問題?

笑話(這裏不再細分幽默或諷刺),尤其政治性的,都是作者不明。正因如此,其解釋沒有唯一、正確,甚至正如心理學家弗洛依德所言,笑話的文本詮釋就是無意識、無人駕駛(Freud 2003)。因此我們不着重尋找笑話作者的原意(亦根本無從確定),而是由笑話這種因語義不確定而產生的多重多元詮釋(可能性)。也就是說,笑話的重點往往藏於文本之外(農夫的笑話沒明問「他是否應閹割強姦犯」或「原住民是否應逼令政府改變主流政策才是正道」)。

毫無疑問,此類具政治色彩的笑話,適當運用的話,可以有效揭示主流社會的思想意識盲點,因此具提醒、出氣的社會作用(Zizek 2014: vii;Ford 2016: 90)。然而,這類笑話亦可強化主流宰制——齊澤克的笑話就是活脫脫的男性本位色情壓榨。按學者Mentinis所述,墨西哥女性被性侵根本就是大問題,而女性在Zapatista的地位亦高(Mentinis 2023)。齊澤克忽略性別論述女性處境,「拎真嘢講笑」,整件事或淪為「地獄梗」,或有人對號入座暴跳如雷,總之就是再沒有人會留意他引用此笑話的動機及含意。若齊澤克早說明「以下笑話有點色,請不要介意」,又會否好一點?肯定不會——那跟偷情丈夫買花送太太一樣,無私顯見私(Mentinis 2023)。即使我說明兒童不宜,也要修飾一下笑話用字吧。免責條款,尤其在刑法及道德面前,並不是全能的。

笑話的另一欠缺是「笑完,又如何」,根本沒提供解決當前僵局的線索。墨西哥政府與Zapatista的長時間對抗,導致1997年Acteal屠殺。當年12月22日,於Acteal,右翼武裝組織殺死了45名支持Zapatista的原住民天主教徒。襲擊發生時,附近軍人並無干預。經多年審訊及調查,在2020年,墨西哥政府承認責任並公開道歉,但仍有人要求繼續調查真相。

執著查真看不穿

有論者認為,真相調查委員會是可以令地區由衝突過渡至和平的有效工具。真相調查委員會可以有此功能,因為它是一個扭結(assemblage)——此類委員會理論上可以建造一個平和空間,讓不同意識形態(如全球化資本主義、原住民/農民利益)碰撞;並將自己亦承認的是與不是,坦白(不止誠實)地互相詳細告解(confess)。最完美當然是藉此扭結的器械運作,再現歷史並突破各方執著,並建構未來發展的政策方向(Vallee 2023: 273)。

又要坦白、又要自我批判,還要想像未來,其實,已經困難到差不多沒可能。更痛苦的是,傳統的真相調查委員會及之後的和解,講究的是道歉與原諒。而道歉還要包含悔罪(contrition)及屈辱(shame)。

問題是:以墨西哥政府和Zapatista的情况為例,資本主義是否本質地錯?原住民/農民利益是否至高無上?對抗、衝突或戰爭中的所有是非對錯,又是否有明確證據以作公義判決?即使一方明顯有錯亦已真心道歉,另一方又是否可以真誠原諒,以後絕口不提?台灣「二二八事件」(註)的調查是最佳例子:馬英九指已為此道歉30多次,但就是有人提完又提又再提。換言之,當真相調查淪為情緒執著的工具,社會便不可突破歷史盲點計劃將來。

結語:一生大器學放下

我之前在自己Instagram分析台劇《模仿犯》時寫過:在大機構只懂按員工手冊辦事(生活)的職工,即使做至超標,亦只會遭人排斥,原因在於人類總有挑戰紀律、接觸禁忌的根本欲望,即「暗爽」(jouissance;所以不要想像立法以後便沒人犯法),只因眾生以為這樣便可尋回自我;唯有人人皆有這樣的犯禁(空間),才易有共同語言。因此按齊澤克說法,在紀律之外,大器地留有(不違法的)放鬆、反省空間,反可令紀律愈來愈受尊重、愈來愈完善,亦可令眾生更尊重紀律、更團結(Vighi 2015)。笑話,如運用得宜,便可以是空間。

真相調查又可否藉和解來團結分裂的眾生呢?唯有放下情緒執著(即不再堅持半澤直樹式的逼令對方10倍奉還加躺跪道歉),此機制才有機會令眾生和解兼突破各自盲點。否則,藉調查真相來團結人民,只會是大眾心知不可為的幻想口號。

註:「二二八事件」指二戰後,於1947年2至5月在台灣發生的一連串武力衝突。

參考資料:

(1)Mihalis Mentinis, (2023). On the politics of Zizek’s jokes: A critical Lacanian discourse analysis. Psychoanal Cult Soc 28, 20-35.

(2)Russell Ford, (2016). Humor, law, and jurisprudence: On Deleuze’s political philosophy. Angelaki 21(3), 89-102.

(3)Sigmund Freud, (2003). The Joke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 London: Penguin.

(4)Mickey Vallee, (2023). Incorporeal transformations in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載Christine Daigle及Terrance McDonald(編)From Deleuze and Guattari to posthumanism. London: Bloomsbury, 268-282.

(5)Fabio Vighi, (2015). The ambiguous remainder, 載Laurent de Sutter(編)Zizek and Law. London: Routledge, 80-98.

(6)Slavoj Zizek, (2014). Zizek’s Jokes. London: MIT Press.

作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嚴元浩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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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