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樹基：我們都走在未乾的水泥路上

【明報文章】這幾個月，學童輕生的消息接踵而來，個案數字明顯上升，令人痛心。政府不同部門都起來回應，教育局指按相關研究，自殺成因複雜，「由多項風險及保護因素互相影響而成，不能歸因於單一因素」，數字上升或與學生受疫情及復常後的挑戰影響有關。

政府為處理緊急學校轉介個案，成立跨部門3層應急機制，強調識別、介入、支援、連繫和轉介，從資源、架構和程序來看自殺危機。但此機制亦只維持一兩個月，並要求學校及教師做好「守門人」角色，創造幸福感給同學，方法是提供一筆過津貼給學校，多做一些推廣及支援學生精神健康的活動和比賽。

如是者，大家都將問題「分析」了，在會議室內設計出一個又一個方案、發出一份又一份給學校的通告指引。然而，社會及學童身心健康福祉的深層問題，是否就對應得到？

學校被看為第一層識別機制乃無可厚非，但教師在這一兩年間，在無選擇下被加添各種課程革新和社會任務，早已疲於奔命。老師要不斷在課後參與各式培訓，不停為多項活動寫「計劃書」，又要將各種績效指標量化，加上收生及縮班壓力，肩頭愈來愈重。兩年來不少學校經歷教師流失與更替，需重整人力架構、願景及文化；教學團隊亦需時建立共識和默契，卻要應對培訓及文件工作的倍增，百上加斤。而教師的精神健康也早已響起警號了。

教師學生的需要有被看見嗎

政府經常迷信「培訓及推廣」，以為有問題出現時，讓教師上3小時工作坊、增加對問題的「理解」，他們就有能力解決問題。學生有不解及困擾，官員叫他們「要努力令自己開心」、叫教師「加把勁」多搞活動，就能提升青少年的精神健康。殊不知，死結不是要加，而是要減，釋出空間。

我們深信大部分為師者，都希望照顧好每名學生。有教師曾說「想了解學生的需要，首要是時間，其次也是時間」。要識別學生深層問題，特別是隱藏的精神健康問題，老師要有時間與學生傾心事。要透析其中的風險因素如人際關係和個人問題，前提是老師先要得到學生信任；而建立信任，首要的是時間。「連書都教唔切，了解學生的時間都無，要做精神健康教育，最可能就是利用周會時間傳遞資訊，但學生缺乏的是資訊不足嗎？」

「校園幸福感」就是學校中的持份者都能感受到幸福，更是學生的需要「被看見」、他們的聲音「被聆聽」。筆者認識有小四生因功課太多，每天討厭上學，家長煩惱不堪；有小一生的中文功課要一次抄寫上百個字，擦了又擦，最後撕下整頁說為什麼要升上小學。他們的聲音有被聆聽嗎？再者，教師的幸福感又如何呢？他們的需要有被看見嗎？官員有跟學生和前線教師「傾吓計」嗎？我只聽過不少教師說：「砌個好睇嘅plan出嚟唔難，執執整整就可以了；最唔開心，就係明知做咗啲嘢係冇乜用嘅！」

勿以為孩子什麼都不懂

今日有困難的孩子，早就比我們想像中成熟；只是，我們仍常以他們是一個個case（個案）來處理。筆者多年前研習家庭輔導與家庭教育時，老師就明確提醒我們不要隨便稱案主做case：他們是人，是要被尊重和聆聽的，不是一個木箱（case）。我至今牢牢緊記。自殺現象也不單是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而是要問：孩子在成長中有誰在意、又有空間與他們「同行」？

筆者早前看了日劇《勿說是推理》的電影版，感受良多。劇情除了是年輕主角久能整（阿整）精彩的懸疑推理，拆解豪門遺產爭奪寄案，引人入勝之外，更側寫人性的深層需要和黑暗。編劇在家族爭產主線下，不但挑戰日本傳統父權觀念、集體主義，也特別關注兒童成長。

劇中父輩那代全部因一場車禍意外喪命，爺爺遺囑要4個遺產合法繼承人分別破解家族神秘倉庫中的謎團。同輩堂兄妹間明爭暗鬥，當各人都在爭分奪秒以套取對方秘密之際，主角阿整仗義執言，理直氣壯阻止莽撞的新音，誘導同是繼承人由良的小女兒說出媽媽所屬倉庫的秘密。這段對話以比喻說出劇本暗藏的真理：「孩子就像未乾的水泥一樣。」

不要以為小孩什麼都不懂，他們正從成人的一舉一動學習。然而他們的內心柔軟和毫無防備，壓上去的東西將如實留下形狀，變成永久的痕迹；若不好好保護，「水泥」乾了後就很難復原。若利用孩子的天真與誠實，成為大人之間的間諜，被誘騙說了什麼而影響遺產繼承結果，她長大成人後，遺憾與愧疚也再抹不掉。為何要將孩子丟進成人世界的那潭渾水呢？

主角之一的女繼承人汐路，從少年時代就背負着父親可能涉及謀害兄弟、自己害死爸爸的愧疚；直至水落石出後，阿整再以水泥的比喻，療癒汐路傷痕纍纍的心靈，勸喻她接受心理輔導，令她看見光明的未來。

每一個孩子走到輕生這一步，他們未乾的水泥路上，曾有多少人因疏忽或蓄意踐踏其上？有多少因制度僵化或定型思維，令水泥提早硬化？社會急劇改變帶來的不安、要達至成功被認同的焦慮、家人關係的疏離與張力、無孔不入的競爭比較文化，及無窮盡的測考和課業壓力，早已成為孩子成長路上或大或小的「破洞」。成年人有責任保護孩子，我們的言行舉止，都能夠對他們產生深遠影響，因此要特別謹慎。

筆者細囡多年前是首屆中學文憑試考生，做父親的我說鼓勵的話：「加油啊！畀啲心機！」看似正常不過。誰知有一次女兒狠狠地認真回應：「可以不再說加油嗎？我已經很努力了！是否你認為我仍未盡全力呢？」這下子我可當頭棒喝。原來我未真正觸碰到孩子心靈，只將自己的期望強加到她身上！所以，不要隨便說出「要努力令自己開心啲」這類說話。孩子大多已經很努力了！他們的努力有「被看見」嗎？

以「減」代「加」 釋出空間

按觀察，由升上小學起，四方的壓力在孩子身上早已造成傷痕。學生的確受疫情及復常後的挑戰影響，制訂政策的官員必須認真聆聽前線教育同工和專家的意見，在3層應急機制外，決斷地將給學校的課程內容及指定活動以「減」取代「加」，並提供足夠支援給家長，使他們可享受輕鬆愉快的親子活動，促進健康的溝通；讓教師們有真正閒暇，身心靈能健康一點，自然有心力、時間與學生建立關係和信任。

是誰肆意在孩子未乾的水泥路上踐踏？又誰有空間將水泥上尚未乾掉的「破爛」一一修補呢？

作者是教大基督教信仰與發展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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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