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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通識導賞:諾曼第登陸八十年祭 「我們會在沙灘上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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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D日」80周年,41位老兵重踏諾曼第灘頭接受致敬,這該是最後一次如此陣容鼎盛了。畢竟當年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如今已是九秩老人。他們或由人攙扶,或坐著輪椅,但都精神矍鑠;然而憶起往事,總不由得掏出手帕拭淚。年前西片The Great Escaper講述米高堅飾演的老兵從英國老人院出走,一個人推著助行車,千山萬水遠渡至諾曼第參加儀式。到底什麼令他們對故地夢縈魂牽?是軍人光榮、同袍之誼,抑或揮之不去的殺戮夢魘?當日其中一位出席老兵Ronald Hendrey這樣說:「我試過忘記D日,但終究不能。我回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懷念戰友。」

1944年5月15日:倫敦漢默史密斯區,聖保羅學校

此處雲集了即將扭轉二戰軌迹的大人物。美國的艾森豪威爾(Dwight D. Eisenhower)就任盟軍最高總司令不足半年,他額上半禿,一臉和善,但前線指揮經驗不豐,主要從事參謀工作。英國的蒙哥馬利(Bernard Montgomery)是邱吉爾愛將,曾大破沙漠之狐隆美爾(Erwin Rommel),將出任盟軍地面部隊司令。他律己甚嚴,但極度自我中心,老是得罪人,尤喜羞辱美國軍官,有學者指他患有亞氏保加症。他也瞧不起艾森豪威爾,不留情面地要新任上司捻熄煙頭,以配合他不許下屬在其面前吸煙的規定。

這天是「大君主作戰」(Operation Overlord)戰前會議,蒙哥馬利率先發言,侃侃而談盟軍登陸即日攻克康城(Caen)、90日內兵臨塞納河的大計。不過會前發生一段小插曲:當英王喬治六世和邱吉爾進場後,隨即點煙和雪茄,席上眾人紛紛跟隨拿出香煙,一時煙霧瀰漫,蒙哥馬利也無可奈何。散會前艾森豪威爾發言,他並沒豪言壯語,只是再三叮囑將領多提意見。一向對登陸心存悲觀的邱吉爾士氣大振,揚言「我對這盤計劃有信心了」。

盟軍的矛盾

這一幕象徵了英美國力逆轉。英國對重返法國遲疑不決,畢竟它獨力抵禦納粹4年已師老兵疲,邱吉爾自己更難以擺脫一戰時加里波利登陸之辱。英軍的如意算盤,是持續轟炸德國軍工要塞,期望對方自行崩潰;並登陸西西里從南面箝制德軍,確保對方無力南進染指中東油田。可是形勢比人強,意大利戰場陷於膠著,羅斯福對英失去信心,而且斯大林不斷催促開闢西線,因此登陸法國主意已定,從此美國主導盟軍決策。英國史家甚著迷於蒙哥馬利這號人物,這位剛愎自用近乎狂妄的名將,大概反映了戰後大英民族自負又自憐的情結。

艾森豪威爾憑其外交手腕,證明他是盟軍統帥不二之選。大君主作戰規模空前,千頭萬緒,將領難免各有己見:蒙哥馬利堅持在作戰地圖劃上「階段線」,規限美軍行軍進度,美軍的布萊德利將軍(Omar Bradley)堅拒不從。美軍主張登陸前大舉轟炸德軍交通要道,阻截增援;英軍極不情願,擔心法國平民死傷大量。即使美軍內部也就空降傘兵一事爭論不休:空降是為了登陸前在敵人後方製造混亂,但若時機和落點不準確,傘兵勢必白白犧牲,來自英國的空軍總司令李馬洛里(Trafford Leigh-Mallory)便力爭取消空降。面對各方爭端,若非艾森豪威爾一一擺平,親下決定,盟軍便勢難同心同德。據聞他壓力沉重,每日私下抽4包駱駝煙。

當氣象專家斯塔格(James Stagg)手持天氣報告會見眾將,便是他須下關鍵決定之時。盟軍原定6月5日趁漲潮和滿月登陸,卻因六級大浪擱置。4日晚上,低壓槽移動有放緩迹象,6日早上將有短暫風平浪靜。席上議論紛紛,蒙哥馬利高呼機不可失,李馬洛里舉棋不定。艾森豪威爾心忖:若不行動,便須再待兩周才再有合適潮汐,但到時敵軍好整以暇。他一錘定音:「出發吧。」然後趕往樸茨茅夫,為第101空降師送行。

德軍的苦惱

對岸德軍將領也深知盟軍勢將渡海,卻苦於海岸線綿長,未能確定登陸地點。隆美爾剛調來出任B集團軍司令,發現希特勒吹噓的「大西洋鐵壁」(The Atlantic Wall)千瘡百孔,許多碉堡炮台都因物資調往東線,根本未竣工,只好下令從速修補。

隆美爾與西線總司令倫德斯特(Gerd von Rundstedt)也不咬弦,對佈防各執一詞。倫德斯特秉持傳統理論,主張裝甲師部署內陸,待得知盟軍上岸處才集中力量反攻;隆美爾在北非領教了盟軍空軍火力,力主把坦克防線推近岸邊(但須確定登陸點),務求在敵軍上岸之際就趕回海中,否則對方登陸後獲空軍掩護便勢不可當。二人交希特勒仲裁,偏偏希特勒對下屬猜疑日深,竟分而治之弄出折衷方案:雙方各分得數個裝甲師,卻只有他本人可授權調度。

那盟軍何處登陸?德軍將領崇尚理性,普遍認為是盟軍航程最短的加萊(Calais),希特勒和隆美爾卻直覺相信是諾曼第(Normandy)。不過這無濟於事:隆美爾雖已把第21裝甲師部署在距諾曼第不遠的康城,卻偏盡信天氣預報,見6月6日天色不佳便回德慶祝妻子生日,順道謁見希特勒請求增兵。遠在阿爾卑斯山的希特勒是夜貓子,盟軍清晨大舉登陸時,他正在倒頭大睡,隨從都不敢叫醒他,一時間無人有權調動增援。他9時終於起床,卻一如征俄時在重要關頭三心兩意,猜想盟軍可能聲東擊西,加萊才是真正目標,因此拒絕動用精銳的第12裝甲師。至下午盟軍攻陷諾曼第,他才如夢初醒,可惜已貽誤戎機。

變形金剛和幽靈軍團

幕前大人物博弈連場,但後勤、科研和諜戰其實更不可少,近年許多研究都集中這些環節。

遠航補給困難,邱吉爾便曾胡謅「浮動港」構想,英國海軍上將休斯哈利特(John Hughes-Hallett)靈機一觸,決意把港口帶去諾曼第,動員麾下工程師設計「桑葚人工港」(Mulberry Harbour)。簡言之,那是一個個中空浮箱,宛如巨型樂高積木,在蘇格蘭預製組件,然後拖至英倫海峽沉海,形成防波堤、碼頭和道路,物資卸載運輸如履平地;更厲害是它會隨潮汐升降,確保戰船順利停泊。這是無數工程人員智慧結晶,如今灘頭尚有遺蹟供人憑弔。

英軍陣中不乏發明怪傑,霍巴特(Percy Hobart)便擅長改裝雪曼戰車,但外形奇特被譏為「滑稽坦克」(Hobart’s Funnies),包括配備噴火器的「鱷魚」,加裝滾動鐵鏈引爆地雷的「螃蟹」,裝上防水帆布漂浮水中的「唐老鴨」,更有像變形金剛首尾可摺疊展開的ARK(可充當臨時斜台供其他坦克越過)。霍巴特性情古怪(像電影中的「達聞西」?),但他的巧思軍方仍應用至今。

兵不厭詐,史上最天馬行空的欺敵計劃是「堅忍行動」(Operation Fortitude)。為使德軍對加萊登陸深信不疑,盟軍竟捏造出一整個幽靈兵團:「美軍第1集團軍」,不但為轄下各「師」設計了軍旗臂章,在多佛港興建軍營,還誠邀電影廠道具組製作充氣坦克大炮,讓德國偵察機高空攝下,也讓雙重間諜們肆意「泄漏軍機」。領銜統率此團的,竟是德軍聞風喪膽的「鐵血將軍」巴頓(George Patton)(他剛因掌摑下屬,暫時退居二線),卡士如此龐大,德軍焉能不入信。登陸諾曼第後,擾敵手法仍層出不窮:「窗式行動」(windows)是派戰機在加來上空撒下大量錫紙,令敵方雷達看來有艦隊逼近,「魯伯特」(Rupert)則是從天而降的降傘假人。希特勒正是因此而杯弓蛇影,誤信敵人還會進攻加萊,盟軍才得以拖延德軍的增援。

灘頭上的戰士:他們永遠年輕

餘下就是戰爭最慘烈部分。「D日」凌晨,英軍第6空降師率先降落東面戰場後方,搶奪飛馬橋(Pegasus Bridge)以阻止德軍裝甲師支援;美軍第82和第101空降師降落西面後方,但應驗了李馬洛里的擔憂,經驗不足落點欠準,加上德軍先發制人淹沒土地,大量傘兵降落後淹死。清晨六點半開始,主力部隊登陸5個海灘,其中美軍在奧馬哈(Omaha)灘頭遭遇頑強防守,加上登陸艇巨浪中偏離航道,不少士兵降落在水浸過頸的沙洲,跋涉時活活被炮火擊斃。最終盟軍雖攻佔全部海灘,但一日內四千多人陣亡。

從前觀眾透過電影認識戰况,拜新科技所賜,近年有機會貼近更真實聲畫。年前彼得積遜《不老的戰蹟》(They Shall Not Grow Old)便以數碼還原一戰影像,讓士兵彷彿定格青春時。今年BBC則製作《D日:未聞之聲》(D-Day: The Unheard Tapes),蒐羅生還軍人訪問聲帶,經數碼混音,再由演員夾口形演出,造型幾可亂真。一位位風華正茂的青年,就此重生熒光幕前,訴說戰場生關死劫,令人黯然神傷。

他們血氣方剛,不識愁懼滋味,回憶初踏沙場還是一臉躍躍欲試,直至談起D日,才愁眉深鎖陷入沉思。英軍第6空降師二等兵Wally Parr憶說,登上滑翔機前還用粉筆在機身塗上愛妻名字,一眾同袍忘形高歌;但到目標迫近,歌聲漸歇,機上一片死寂,繼而一下猛擊,滑翔機撞在樹林裡,飛馬橋則在50米外,眾人立即冒著彈雨搶佔橋頭;但當他回頭察看,一位隊友已倒在血泊中──短短20秒間,戰友生命化為烏有,還遺下鄉間即將分娩的妻子。

奧馬哈灘頭更是傷心慘目。Chuck Thomas是美軍第一步兵師二等兵,他的隊友不幸中彈,睾丸飛脫,軍醫急忙在傷口敷硫磺粉,但傷者竟失心瘋狂笑。他回憶負傷從水中跋涉上沙灘,短短一程恍如永劫。Franz Gockel是德軍槍手,講述在碉堡操作自動步槍;但鏡頭一轉,原來是個臉容俊美的小伙子,他說以前從未殺人,眼見海水染紅屍填巨港,只想盟軍別再前仆後繼上岸送死。

文˙ 潘拔

{ 圖 } 法新社、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林子慰、周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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