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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同場加映:雖已分道揚鑣,仍可藕斷絲連——由《月明星稀》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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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製作的《月明星稀》,一石激起千尺浪,引起社交媒體的熱烈討論。劇作家陳炳釗走訪多個地方,訪問定居當地的香港人,再拼合成一幅離港的人的圖像。一個作品要達到某一高度,才能激起如此熱烈的討論。無怪乎有劇場朋友認為,《月明星稀》是香港劇場史上一個重要作品。

無疑,陳炳釗的野心和視野都很厲害,是香港劇界罕見的。我看後卻有另一番感受。我在社交媒體草草寫下短文,料不到也引起一些討論。不過那篇短文還有許多未能詳細解釋清楚之處,承蒙黎佩芬之邀,得此空間再詳細講多一些。

先戴幾個頭盔:你喜歡可以繼續喜歡,你不用說服我,我也不會說服你。你有共鳴我沒有,或者反之亦然,也是輕鬆平常的事。看戲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各自的修為,沒有高低。一套好的作品不用完美,能引發討論更重要,完美的作品好悶。

關於《月明星稀》

故事以兩位中學摯友阿遠和太初在倫敦重逢開始,阿遠突然決定回到香港,太初卻流浪歐洲。另一條線是科學研究員阿明獨居西班牙小城基朗拿,但他的媽媽及太太卻遠在倫敦。老作家和妻子居於愛爾蘭莫赫懸崖。阿遠回到香港處理父親遺產,太初在柏林碰上另一個人Genesis ……

陳炳釗的文本努力想接近、連結、重構離港的人的處境,卻恰恰示範了留港的人和離港的人互不理解的鴻溝。於是我寫下了「留港的人,和離港的人,應該分道揚鑣了,大家各自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在社交媒體。話先擱在這裏,下面再詳述。

劇本中的四條線,以柏林那條線最令我感到困惑。選擇移居英國和德國的香港人,質地上是有些分別的。跟在德的香港朋友曾經討論過(是幾班不同的朋友),都得出一個結論,選擇德國的香港人,通常都不太想靠近香港人。這裏說的是,不是我們不跟香港人交朋友,但不會是其中一些在英的港人,想跟香港人聚居在一起的心態。(這裏沒有對錯,只有選擇之分,而且也跟每個人的處境有莫大關係。如果我要帶着家人或雙親移民,我可能也會選擇英國。)所以,當我看到太初和Genesis,一見到對方是香港人就驚喜萬分,還要其中一個立即唱《獅子山下》,我就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從來沒有碰到這種情况。

二人在柏林生活的掙扎,便是窮和天氣寒冷。當然在德港人也得為生活掙扎,但若說在德國居住的pain point,恐怕天氣冷遠不及每日每分每秒的言語不通,及連德國人也莫名其妙的官僚制度。兩者疊加起來,有加成效果的困難。有製作團隊中的多年朋友在社交媒體留言,奇怪我為什麼會這樣理解柏林那一條線。我也想了好幾天,我為何這麼在意。我覺得可能是我有種不被理解的孤獨。明明這套戲想說香港人在柏林的生活,為什麼對我而言,看起來如此陌生呢?

阿遠那一條線最實在最貼地,那是說她放棄英國回港的故事,圖書館一幕尤有妙趣。

陳炳釗在寫作這個劇本時,做了相當多的研究、訪問工作。現在的寫作手法,看來亦參考了德國劇作家Dea Loher的《Innocence》和《小偷》的結構——這兩個劇本都是多線齊開,最後以一個重要的場景連結彼此。當中還會插入一條風格迥異的線,以衝撞出另一想像。這當然沒有問題。參考其他文本的寫作手法,是新文本運動經常做的事。我想問的是,現在這種劇本的手法,是否處理手上原材料的最好方法?如果以一種後設的方式寫作(陳炳釗在這方面取得過不少成功),會否更能逼近離港的人之處境?例如,另一德國劇作家希姆芬妮的《金龍》(陳炳釗便曾成功導演此劇本的香港版本),便以「我理解我不能完全了解你」為前提出發,反而更能逼近現實?

陳炳釗苦心孤詣,想以《月明星稀》,連結離港、留港的人,這樣的心意很好,也很溫暖。可是,在我看來,文本還是捉不準異鄉人的處境。

關於留港和離港的人

我想回到開首提及的分道揚鑣。無論留港的、離港的,其實我們都已經走了很遠的路。這點是我們不想承認,同時無法不承認的事實。留港的人無法想像離港的人的窘境。同樣,這幾年的爭拗、討論,有時都見到離港的人也不了解留港的人的窘境。我想修正一下出post提到的「應該分道揚鑣」論。其實不是「應該」,那是將來式的,而應該是「已經」——離港的人、留港的人早已分道揚鑣了。如果真想了解彼此,首先必須承認現在不了解彼此。這是同理心的起點。大家都不用勉強以為自己很了解對方的處境,這反而會造成尷尬。

大家不如各自好好生活下去。不要死抱着心中關於香港的殘影不放——那個你以為了解,但早已遠去的人。如果你真想為香港做點什麼事,離港的人,就在你生活的地方,做到最頂尖的人(希望這不會對你造成壓力)。香港的話題,早已退出國際社會舞台,幾乎沒有人會抱着熱情,主動了解香港。現在,有些人已經在討論放棄烏克蘭。由此可見,這個世界在想什麼。但是,當你成為當地社會有影響力的人,人家便會主動問你香港發生了什麼事。留港的人,好好為眼前的生活深耕細作。香港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出post之後,得臉友Justin Wong留言賜字:藕斷絲連。這個說法很好。兩邊的人或者仍然可以各種方式拉拉扯扯,又或者可以當作重新認識對方吧。

說到離港的人,大家很容易會連結到近年流行的「離散」說法(陳炳釗刻意遠離這種講法)。其實離散這個概念,在全球社會都已經漸漸過時了。因為現在的人口流動性,比以前更複雜。例如,我一個巴勒斯坦朋友,現在德國讀書,但為約旦打工。他已經身上有三個身分了。離散對他有什麼意義嗎?

德國人在形容多重身分的時候,有時會連續用兩個名詞,例如Japanese German,German German等。前者是你與生俱來的種族,後者是國民身分。我一個朋友K在英國工作的時候,有人這麼介紹她:She was born in Hong Kong, Spanish citizen currently lives in Belgium. 這些例子,都在在說明全球社會下的身分複雜性。香港人的身分,正在逐漸演化成更複雜的組合。

相比離散,我近年對移民研究興趣更大,因為那更實在。K曾經向我提及,有一個很有意義的移民分析,我在這裏分享。移民分為四種人:一、跟當地人(移居地)及原生地的移民也能做朋友。這種人最能融入當地生活。二、只跟原生地的移民做朋友。三、只跟當地人做朋友。四、既疏遠、討厭當地人,也疏遠、討厭原生地的移民。恐怖分子多數來自這種人。

2021年中我準備赴德工作的時候,便已界定自己為兩邊走的人——既不是留港的人,也不是離港的人。我是希望保持一種游牧視野,能更理解世界現况。這種身分沒有比任何另外一些身分高,只是希望在二元選擇之中,能找到一點新的可能性。往後這種流動身分如何發展,仍然是未知之數。

文˙甄拔濤

編輯•谷理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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