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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偉信:是英式民主最黑暗一天,還是我們只見樹不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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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筆者上月到訪「歐洲首都」布魯塞爾觀察歐洲議會選舉時,與一眾歐洲政黨友好會面。席間我們討論歐洲多場選舉時笑言,現時歐洲諸國中,唯一一個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政府不會右轉的是英國。當然,英國政壇亦不負所望,在早前國會大選,工黨於650席贏得411席,較原執政保守黨多290席,重奪失去14年的執政權。

英國傳統媒體開初以「大獲全勝」(landslide victory)來形容工黨這次選舉勝利。但隨着時間沉澱,不少自媒體及社論轉向批評這場選舉是英國歷來最不民主的選舉,《觀察家》(The Spectator)政治編輯Fraser Nelson更以「波特金式大勝」(Potemkin landslide)來形容這次選舉結果。後者的理解自然是建基於兩個觀點︰第一,這次選舉的總投票率僅六成,是1885年以來第二低的數字,證明選民並不熱中於這次民主選舉;第二,工黨在這次選舉的得票率僅為33.7%,是英國歷史上獲得最低選票比例卻能夠單獨執政的政黨,其總得票數甚至比2019年選舉為低。

3個層面分析英式民主制

然而,本屆選舉是否反映英式民主制度不濟,我們或要從3個層面分析。

第一是選舉制度。多數決單議席單票制(first-past-the-post)可算是「最扭曲」選票比與議席比的選舉制度,「勝者囊括」(winner-takes-all)之下沒有成為贏家的選票,就是無權力意義的廢票。然而,民主制度希望所有聲音在選舉期間均衡參與,然後在議會內磨合並產出政策;還是政黨在選舉前已完成整合不同持份者意見,提出最能夠面對「社會大多數」利益的政綱,並以選舉制度獎勵提出更接近社會大多數政綱的政黨,「人工地」製造議會大多數好讓其順利施政,兩者在民主價值上並無軒輊。同樣地,兩者的缺點也是十分明顯:前者很多時會因為執政聯盟內部分裂而出現政府不穩的情况,比例代表制也較多數決單議席單票制容易孕育極端主義政黨;後者很多時會出現民意扭曲,所謂的「社會大多數」其實是少數政經精英壟斷民意的結果。

然而,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完美的選舉制度。政治制度從來是理性選擇及歷史文化影響下艱難前行。多數決單議席單票制有其切合英國政治文化注視效益的特色,也是行之有效的選舉制度。因此,不應單以選舉結果的特殊性而抹煞整套制度的價值。

第二是選民心態。回顧那場史上最低投票率的2001年國會選舉,當時保守黨除了在2000年10月因國內燃料價格高企問題時一度在支持度領先工黨,其餘時間均落後至少10個百分點。同時保守黨深受黨內分裂、會否舉行加入歐元區公投所影響,選前幾可確定無力挑戰貝理雅的執政地位。因此,選民以冷淡方式回應這場例行公事般的選舉,媒體也以「沉默的大勝」(the quiet landslide)形容當時的選舉氣氛。

儘管這次的議題設定大有不同,但多個民意調查均顯示工黨大勝毫無懸念,甚至有民調表示工黨最多可獲500席以上,而保守黨不足100席。保守黨在今次選戰後期已不是如何說服國民它們可以有效執政,而是強調票投保守黨讓它可以成為有力的反對黨,協助選民監察工黨施政。這個以「抗議票」方式主導的選舉氣氛,在保守黨幾乎自行宣布投降的情况下,自然難以推高投票率。理性選擇理論強調,選民的投票行為由選票所帶來的期望效益(expected utility)所推動,因此當選情緊湊時總體投票率會較高,因為候選人會向選民灌輸「你的一票真的可以左右大局」的想法,從而令選民主觀認為他們的選票真的很重要而主動投票。

同時,選票對選民的個人意義也影響投票欲望。例如不少移英港人受訪時表示他們十分重視這場選舉,認為這是他們真正融入英國社會的重要一步,或期望真的可以以選票影響英國外交及移民政策;有支持兩黨以外意識形態的選民視這次選舉為另類發聲途徑,反正無望影響總體選舉結果,倒不如以選票表達真正心聲,例如工黨一些支持巴勒斯坦的選民轉移支持親巴勒斯坦的獨立候選人,反而意外地成就不少獨立候選人在有較多穆斯林人口的選區擊敗工黨成功突圍。

然而,英國人務實的政治文化甚少為選票貼上濃厚政治文化符號意義,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沒有誘因主動投票更屬常態,而非制度所致。

極右會否植根 言之尚早

最後是政黨選舉策略及民情基本盤。有不少自媒體分析改革黨在選票上是第三大黨,代表英國極右勢力不容忽視;改革黨在選舉制度下僅得5席,也表明英國選制的失敗,被扭曲的民意只會激起極右主義在英國本土植根。

英國極右主義會否在該國植根,言之尚早;但筆者更認為改革黨的選舉表現是其欠缺選戰策略,以及其選民和政黨結構所造成的結果。英國選舉研究及民調權威柯蒂斯爵士(Sir John Curtice)分析這次選舉時指出,自由民主黨及綠黨的成功,代表小政黨在「勝者囊括」選舉中也有生存之道:針對有紮實地區工作、有「次選優勢」(second-choice advantage)的選區打社區選戰,讓選民認為他們是最有可能趕走現任議員的候選人。但相對於地方民情紮實的自由民主黨及綠黨,前身為英國脫歐黨(Brexit Party)的改革黨,在地方力量的培養上仍有所不足,其支持度更多是建基於全國層面的議題設定,即脫歐問題及脫歐後的移民問題,空有全國議題卻難化為地區支持。

至於英國極右的意識形態是否增長,筆者先提供以往國會選舉數據供大家參考:2015年以脫歐公投為號召的國會大選,英國獨立黨總得票為388萬,保守黨為1130多萬票;2019年選舉,脫歐黨在與保守黨的君子協議下首次出戰,贏得64多萬選票,同期保守黨為1396萬票;今年這次選舉,改革黨總得票為411多萬,而保守黨大量流失票源予自民黨及改革黨下,總得票為682萬。

我們自然不應少看改革黨的400多萬票,但這些票有多少是由保守黨原來近1400萬選票分裂出來歸邊改革黨,有多少是過去改革黨深耕地區後所得的有機增長,單從一場選舉難以確定。選舉之後,改革黨黨魁法拉奇表示下次將衝着工黨而來,說得好就是同時吸納政治光譜兩極的支持者,即所謂政經全球化下的輸家。但同時吸納極右及極左支持的政綱,只會是東拼西湊的利益主義者政綱;能否打動大多數選民,更多是取決於工黨執政表現。

新首相的挑戰

因此,也許工黨在這場選舉的表現僅是「合乎預期的勝利」,惟要說成「波特金式大勝」、代表英式民主制度缺失,無疑語氣過重。當然,投票率低迷、投票取態以抗議票主導、支持者對政綱仍有懷疑、領導層在野太久能否即時掌握時局改變作出合適的政策回應,皆是新首相施紀賢要面對的挑戰。畢竟英國現實面對的困境,從不是不完美的民主制度,而是如何在有限的公共資源及民眾耐性下,改革英國以金融服務及資產管理帶動的「租佃資本主義」(rentier capitalism)。

保守黨嘗試以重奪主權及「環球英國」回應當中的經濟和社會福利困局,但成效不佳。施紀賢領導的工黨如何從政策層面處理這個燙手山芋,將決定「日不落帝國」還剩多少餘暉。

作者是歐洲投資及政經風險顧問企業Orientis研究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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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