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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周日話題:東京作為城市見學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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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又地震又核污水又颱風又熱到中暑最近還要換首相,種種突變或危機看來都無阻日本對外國遊客的吸引力。今年,走在東京或京都街上,你會輕易地發現,從來沒試過在日本會碰到那麼多外國人。事實上,不止於遊客,如果你已有數年沒到過日本,今年才再踏足的話,第一大發現將是到處都是外籍員工(南亞裔較易被辨識),他們佈滿便利店、酒店、餐廳、工地,作為在日本有龐大需求的基層勞動力。還有以各種簽證長住日本的外國人,已超過300萬,當中華人起碼80萬。三百多萬看起來只佔全國1.25億人口不到3%,但增長將以近10%遞增。到2030年,預估每年也有6000萬遊客到訪日本,意味着「常在」外國人的比率大為增加,也導致日本社會人種構成漸趨「非日本化」。如果相信量變引發質變,可以肯定的是:此刻日本正經歷其1853年開國以來的「二次開國」。

上一次美國佩里船長的黑船來航,通過大炮脅迫,引入的是西洋科技、知識和貿易,大和人仍然牢牢把外國人排拒於外,但二次開國不一樣了,全世界的人和資本都進來了,並且是長期進入到全日本各生活層面,原日本人只能默默接受。這現象在人口構成、文化衝擊、社會形態上,將徹底改變日本的未來,我們從城市面貌的急速更替,已看到那種山雨欲來。而作為高度發展的城市,除了旅遊消費打卡以外,也是一個學習城市品牌營建的好地方。

站在東京澀谷那著名的十字路口,常常會有種幻覺。那看起來多麼迎合了《菊與刀》中既定的對日本文化的觀察,一個充滿矛盾的民族文化,新與舊、狂野與禮儀、保守與實驗。在滿佈吊機圍板,工程像永遠沒休止過的澀谷車站周邊,一面抬頭是3D立體屏幕間或蹦跳出來的kawaii卡通柴犬,差不多要衝到你眼前。不遠處JR車站旁的忠犬八公像前,人們圍着排隊打卡。一個是泛着未來感的新科技,另一側是懷念故主的老人情傳奇,各得其所。一百年前澀谷車站前風雨不改守候主人下班的忠犬故事傳誦至今,用今天的語言來說,是蛻變成代表澀谷的吉祥物,又或者IP。加上之後不同時期更多日本流行文化神話的加持,澀谷代表着日本這種新陳代謝,這幾年內,亮麗新商場每年一兩個,由SHIBUYA STREAM、SCRAMBLE SQUARE到新PARCO象徵着東京那繁華物質性的生命力,錯覺抑或結論可能由此而生:東京哪裏有「失去三十年」啊?

十年改造塑文化軟實力之都

當遊人都還未來得及逛完去年新地標麻布台Hills,今年原宿又開了東急Plaza Harakado(就在明治神宮附近表參道,商場招商不算吸引,但最有趣的賣點是設在商場內的錢湯),最新是澀谷七月底剛開的Sakura Stage,就在賞櫻花熱點櫻丘坂旁,以粉紅櫻色包裝,連通的天橋步道在未來是全打通現時JR站周圍上述幾座重點商場,加上新的都市重建案例宮下公園,總體構成「大澀谷」計劃的中心區。

從都市發展和branding角度而言,澀谷這次長達10年的改造,完全是一趟日本軟實力和IP化的表現。就如觀看奧運閉幕片而言,到今天,推廣東京2020年那屆的宣傳片,依然無城能及。那輯片中,從柔道、相撲、足球小將、多啦A夢到任天堂瑪利奧,日本文化軟實力傾巢而出。而日本從不缺少這些深入民心的符號。就如大澀谷的改造工程,早在2017年路過正改造的澀谷PARCO時,已能看到他們用設計精妙的白色圍板蓋着工地,而圍板亦成了畫布式Art Wall,印在上面的不是「工程進行中請大家見諒」的字眼,而是阿基拉的漫畫圖文!正好呼應了大友克洋這動畫中故事發生在2019年的設定。

流行文化成新地標必備

背後充滿神話集體記憶

已重開五年的澀谷PARCO今天看來不算新,但那空中花園,人流動線仍然是當前構成商業空間的標準,以至主題樓層的分類(特別是任天堂樓層)都成了全世界遊客朝聖的目的地。這種主題化的商場設置,因着日本豐富的流行文化遺產,已成了東京新地標的必備設定。就如新宿歌舞伎町Tower,有遊戲機中心Namco Tokyo之餘,也得設有由坂本龍一作音響監修的高檔電影院109 Cinemas Premium,對面馬路的東寶戲院牆外,還騎着一隻巨型哥斯拉,跟新宿不遠處每周末傍晚在東京都廳(即政府總部)外牆的全球最大哥斯拉入侵投影相互呼應。似乎每個有趣設施的背後,都帶着一個神話與集體記憶。

發展商主導重建 保留慢行速度

這種重度由發展商主導規劃的商場式都市重建,從都市浪遊者「行街街」角度,從來都不乏批評聲音。路上散步或觀察講究行人在街上的自由,以至行逛的親和力,強調欣賞的是沒預設的「街頭上的芭蕾」,討厭過度設計及規劃的景觀與路線(所以它也是小紅書式嚴謹攻略的否定,後者堅持提供一條準確到由哪地鐵站出口往東走多少米就能拍到櫻花與東京塔同框的畫面)。這些批評,來到澀谷也有了更多不同的討論空間。《迷失東京》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電影,它常被人提出來作「懷澀谷舊」的其中一個原因,正是那攝製隊隨便在街巷內遊走即興拍攝的逛街日子,隨着新建環形天橋那不着地的行路方式而將被滅絕。環形天橋只發揮它們「純過道」的功能,貫串起一個又一個室內商場,途上沒任何店舖,沒有供人停下來休息聊天的地方。某程度上,天橋和商場殺死了街道。

那就得回到地面,遠離商場。可幸在這方面,澀谷改造保留了地面慢行的速度和路線。當中,另一創舉如今已廣為人知,就是把澀谷區內17個公共洗手間作出新設計改善,並一個不在意,把它們變成旅遊景點。這個叫TokyoToilet Project的重建計劃,自從雲溫達斯以此拍出《新活日常》(Perfect Days)之後已為更多人認知。然而背後的企業責任、資本投入、精準創意選擇、集合資源能力(設計及營運資源),以及如何跟地方政府合作達成一種具創意的城市更新方法卻更應被關注。那當然包括私人企業大力支持的非牟利組織「日本財團」的創新概念(找知名建築師和設計師去改建區內公共廁所),再加上澀谷區政府的彈性配合。這批廁所的基本功能,是面向本地使用者的,而它作為宣傳名片,卻傳遍世界。很好地說明不能單單以推廣旅遊為都市發展目的。

市民決定空間用途 花園變運動員培育地

如果走出由澀谷車站和環形天橋組成的核心澀谷,這裏的城市散步大可從宮下公園展開,那是由廢置火車、天橋及基建改建而成的空中公園,樓下除商業及餐飲設施,屋頂上還有綠化帶和家庭用遊樂場,還有一間型格酒店。當中有奧運期間討論很多的「日本是如何鼓勵兒童參與滑板運動」的實例,在宮下公園設置的滑板場,假日都擠滿各位「未來吉澤戀」,若是澀谷區內住民,更可以低至500日圓兩個鐘(小童半價)租用場地滑個夠。它作為交通方便的公園設施,實在是促進同齡人相聚交流的好節目場所(事實上,全日本不同城市的滑板場過去幾年數量大幅上升)。說到這城市公共空間作為民間自發運動員培養場,自然也不能不提離東京不遠的川崎市溝之口車站,名聲早在外,那是霹靂舞的麥加,今屆奧運霹靂舞金牌得主湯淺亞實當年也常流連於此鍛煉。車站並非本意如此,但地方的命運各有因由。可能正基於這車站當年改建後,空間足夠光亮,加上有一面超大的幕牆玻璃當鏡子,又方便B-Boy B-Girl 們傍晚練完舞還可快速趕最後一班車散水,20年來一直是霹靂舞者的「運動場」,完美詮釋了「公共空間用途是由市民用家決定」的理想說法。

從宮下公園走下樓梯到旁邊小公園,不到一分鐘就可去到由安藤忠雄設計的冬菇亭公廁「方便一下」,他的設計原意除了他喜歡的典型光影,還有簷蓬加寬作避雨之效。沿大馬路向北走,信步大約半個鐘就抵表參道原宿口,現在該見不到那經典舊式木建原宿車站,因車站改建期間已先行拆下擇日原物在旁重建。這裏經代代木公園而至代代木公園站即為另一所最吸睛的打卡點——由坂茂設計的變色廁所,它的設計概念為當內裏沒人用時,在外面看是顏色物料下半透明狀,一旦有人內進及反鎖,顏色才變成不透明,以解決尤其是女士在未入公共廁所之前可能會擔心內裏有沒有人埋伏的憂慮。

其實不止澀谷,整個東京都在不停建設更新,有些由積極的發展商去主導,當中包括森集團、東急等企業,大大影響着這些改造步伐。二十多年前,東京都市更新重建計劃代表作,在港區的六本木Hills先行推出它垂直大廈多用途建築概念,提倡把美術館、藝術地標(那隻巨大蜘蛛可能是今天商場打卡旅遊的起點)、超市、辦公樓、酒店綜合配置。其發展商除新建有麻布台Hills和附近的虎之門Hills,甚至宣布要再建一個新的Hills在中間,而更叫人震驚的是,構思中那是一個包括了賭場的商住度假式綜合體。而商業用途外的新功能,以趨勢看,還有教學機構的進駐。麻布台Hills就多了所國際學校,相信也代表了它周邊高檔樓盤的外國長住客群需求。而澀谷的Sakura Stage則有幼兒所方便周邊上班的人。至於興起於各商區的share lounge,就更是眾多剛來做start-up或游牧工作外國人的大本營。

然而不少非遊客都會告訴你,東京的庶民精點不在港區不在澀谷,而在下町,就是那些瀰漫江戶時代低層建築的「弄堂窄巷」,主要集中在上野和墨田。以遊客目光,那雖然仍帶着一種像我們去北京遊胡同,到香港遊油麻地後巷的異國風情感,但東京下町近年也沒有凝固在時間中,新猶是如墨田區,多所由街坊老錢湯翻新改建的現代化型格錢湯興起,把一度對老錢湯不再感興趣的年輕人重新召喚。

商業之餘顧民生 型格之餘不忘本

另一類是充滿個性,售賣自焙咖啡或古着的小店,這把我們帶到下北澤。也是建基於鐵路系統改造,原本鋪在地面的路軌往下移,地面的街區因而重新發展。車站兩旁,一面是以Bonus Track為代表的新多用途社區店;另一面是較大型的Reload低層商圈。現時正是老派嗜好趣味當道,所謂old school就是new school,淘古著之外大家可在這裏找到黑膠店Flash Disc Ranch(就是《新活日常》中出現那家),寺山修司主題的小酒吧。Reload還有一所新酒店,它的賣點之一是每個房間均設有唱盤唱機,你可以在lobby 內借用各種黑膠碟回房間細聽。

逛街累了,強調自家烘豆的手冲咖啡店仍是東京方便的歇息點。伴隨的當然還有雜誌和書。不錯,對我們這些雜誌出版寫作世代而言,現在世上該沒有另一座城市比東京更像是出版物殿堂。縱使你不懂日文,但單純那琳琅滿目,精巧雅致的銷售空間,夾雜書、雜誌、各種美觀標式、設計用品和咖啡香,以至漂亮翻書客的氛圍,很難不教人流連忘返。只要在蔦屋中翻閱那些永遠追不完的新刊,單一本月刊已報出又有多少間在日本各地新開的美術館、公園、酒店、咖啡店,未完這趟行程就已開始策劃下一段見學之旅,就知道東京是不是幻象也好,它是那個需要追趕的彼岸。

文、圖˙李照興

編輯•林子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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