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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星期日文學‧潛藏在奧運開幕式的法國文學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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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巴黎奧運終於在上周閉幕,當大家回想7月27日的開幕式時,不知道腦海裏還保留着哪些印象?是奧斯特利茨橋(Pont d’Austerlitz)上噴發的三色旗煙霧?是飛躍在塞納河上的神秘騎士?還是鐵塔上穿著Dior禮服高唱《愛的讚歌》(Hymne à l’amour)的席琳.狄翁(Céline Dion)?

噢,對了,你知道嗎?《愛的讚歌》其實是法國歌后Edit Piaf的其中一首金曲,自1950年發布之後,就屢次獲得世界各地的歌手和音樂人重唱、改編,其中一個版本,就是黃耀明的《給你》。另外,開幕式片段開首部分,那條沉潛在下水道的鱷魚,也非空穴來風,而是來自鱷魚Eléonore的真實故事,牠在開幕式的出現,無疑也隱含了創作團隊想要表達的某種價值和信息;至於那些以跑酷(Parkour)的方式躍現、穿梭於一個個房頂的神秘火炬手,其造型其實是源於電玩遊戲《刺客教條》(Assassin’s Creed),這套經典遊戲是由法國電子遊戲公司Ubisoft開發,故事靈感則來自斯洛文尼亞裔的意大利作家巴托爾(Vladimir Bartol)的小說《鷹巢》(Alamut)。那麼Minions又跟法國有什麼淵源?這齣動畫其實是由美國和法國共同製作,而其中一位導演,就是法國的皮埃爾.柯芬(Pierre Coffin)……

巴黎奧運的開幕式雖然在7月27日已經結束,但對於熱中文藝,對文化懷有濃厚興趣的人而言,它卻彷彿有說不盡的話題,因為它的每個細節背後,都有豐富的互文性,蘊藏了許多美學和象徵意義,而這些說不盡的話題,實際都只在講一個故事:法國文化的實力。

讓奧運開幕式首度在運動場館以外的地方進行,這個實在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它展現了法國文化一貫的創新精神、文化熱情和文化自信(雖然這些文化精神有時也會被解讀為矯揉和傲慢),但與此同時,這個選擇也體現了法國人的精細和理性。

人文地景綻放文藝想像

開幕式的選址,位於奧斯特利茨橋至耶拿橋(Pont d’Iéna)之間。這兩條橋跟拿破崙的兩場重大勝仗有關,隱含了法國歷史的某種榮譽記憶。(但當然,在我們更加明瞭和平之重要性的今天,加上奧運的起源乃是為了消解衝突與戰爭,我們最好還是將焦點放在河道沿途的其他歷史和風光。)以歷史文化建築論,奧運開幕式的選址,無疑是世上人文風景最豐富和最瑰麗的其中一組地景。它以孕育出布豐(Buffon)《自然通史》(此書對達爾文、拉馬克影響深遠)的植物公園為起點,途經巴黎聖母院、囚禁瑪莉皇后(Marie-Antoinette)的巴黎古監獄(La Conciergerie)、羅浮宮、法蘭西學院、重點收藏印象派繪畫的奧賽美術館(Musée d’Orsay)、協和廣場、大皇宮、榮軍院……然後以巴黎鐵塔為終點,而船隻沿途還會駛經新橋(Pont Neuf)、藝術橋(Pont des Arts)和亞歷山大三世橋(Pont Alexandre III)等著名橋樑。

這些地點一方面風景秀麗,另一方面,它們在經過許多世紀的文學、藝術,以及近代的影視作品的不斷書寫、繪畫和拍攝之後,已經成為了蘊含豐富內涵的文藝地景,讓這短短約6公里的水道,得以敘述出無數的故事,綻放出無限的文藝想像。

正是對這些文化遺產的價值了然於心,法國才有自信去辦一個有別於傳統的奧運開幕式。然而,要在這些豐富的文化寶庫裏,尋找合適的素材、糅合到開幕式,從而充分說好這個法國的故事?單靠奧運開幕式的藝術總監托馬斯.祖利(Thomas Jolly)一人謀劃,實在難以成事,正如他在一個訪問裏坦誠提到:

「由獲得委任的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必須聚集不同作家,來完善這個即將在巴黎歷史和地標心臟地帶舉行的、獨特典禮的故事,從而讓全世界可以最大限度地沉浸在法國文化之中。」

作家參與策劃開幕式

於是籌備團隊邀請了4位作家來幫忙,他們分別是范妮.埃雷羅(Fanny Herrero)、萊拉.斯利馬尼(Leïla Slimani)、帕特里克.博舍洪(Patrick Boucheron)和達米安.加布里亞克(Damien Gabriac)。這個團隊一起為開幕式的6公里路線,設計了12個主題,藉此介紹法國,突出她複雜、多元、始終處於動態之中的文化特點。

值得注意的是,這4位作家分別擁有不同的專業知識和文化背景,范妮.埃雷羅是一位影視編劇,於2006年起,就創作了多部劇集,代表作有《藍色:警隊中的身一步》(Les Bleus: Premiers pas dans la police)系列,以及《找我經紀人》(Dix pour cent)等作品。

萊拉.斯利馬尼是一位摩洛哥裔法國記者和作家,她的處女作小說《食人魔花園》(Dans le jardin de l’ogre)於2014年出版後,就讓萊拉備受關注。兩年之後,她更憑藉第二部小說《溫柔之歌》(Chanson douce)獲得法國文壇的最高榮譽龔固爾獎,成為了炙手可熱的作家之一。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萊拉出身記者,對於北非和西非的社會問題尤其關注,她私淑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和伍爾芙(Virginia Woolf)的作品,她的作品也表現了對女性處境的關注,以及對種族主義的批判。

相較於團隊中的其他成員,帕特里克.博舍洪予人一種相對濃厚的學術背景。他是法蘭西公學院(Le Collège de France)的教授,是中世紀意大利政治和城市歷史的專家,他對象徵權力、公共經驗和城市空間提出了獨特的思考,出版了大約20本相關主題的著作。然而博舍洪並沒有在象牙塔中劃地自限,學院之外,他也活躍於公眾文化空間,他為公共廣播節目和紀錄片系列擔任編輯、製片人,是捍衛歷史公共用途的旗手。

至於最後介紹的達米安.加布里亞克,他是一位舞台劇演員、導演,同時也是一位作家,是開幕式藝術總監祖利合作無間的搭檔,代表作有《票房》(Box Office)。

正是這個多元背景的團體,為奧運的開幕式的演出定下基調,並決定以「幽默」的方式,去挑戰傳統奧運開幕式的風格。博舍洪特別提及,他為開幕式做設計的部分靈感,就來藝術家尚-保羅‧古德(Jean-Paul Goude)為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周年所設計的巡遊,特別是當時的巡遊打破了民族的刻板印象,並且勇敢地將不同的國族組織成「地球部落」。正是因為這個淵源,觀眾可以開幕式裏,看到籌備團隊為演出所注入的博愛、平等、包容和對話等的意念,以及對種族、性別、弱勢社群等問題所表現的關注。

旁敲側擊向文學大師致敬

奧運開幕式無疑是一個大型的綜合藝術表演活動,但這次巴黎的開幕式卻有一個鮮為人注意到的特點,那就是在整個開幕式中,法國文學的身影一直深深地貫穿着整個活動當中。

大概是出於美學考慮和對本國文化的自信,又或者是想讓熟悉法國文學的觀眾,自行發現各項細節和各個彩蛋,奧運的開幕式裏,並沒有採用直白的方式,向法國文壇的一眾巨星致敬,而是採取了旁敲側擊的技巧,將一眾法國文學大師的身影以及其著作,鑲嵌到開幕式的故事當中。

在開幕式開始不久,當3位少年,接過施丹的火炬,走進地下人骨墓穴的時候,近年有關注法國影視作品的觀眾,就會想起Netflix劇集Lupin,甚至可能會想起,跟英國的《福爾摩斯》分庭抗禮,由法國作家莫里斯‧盧布朗 (Maurice Leblanc)所創作的怪盜故事《亞森.羅蘋》(Arsène Lupin);至於那位在下水道泛舟的怪人,相信也讓不少觀眾看到了卡斯頓‧勒胡(Gaston Leroux)《歌聲魅影》(Le fantôme de l’Opéra)那位歌劇院怪人的影子。

至於雨果的作品已經可說是舉世聞名,再加上影視作品和百老匯歌劇的改編,觀眾相信不難在修復的聖母院房頂,認出《巴黎聖母院》(或譯《鐘樓駝俠》)裏的主角卡西莫多的影;以及在火炬手潛入沙特萊劇院(Théâtre du Châtelet)的舞台上,認出《悲慘世界》(或譯《孤星淚》)的經典場景,還有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的畫作《自由領導人民》。

然後,當火車撞破了由火車站改建而成的奧賽美術館的巨鐘,神秘火把手跨進了夢一般的奇幻世界時,我們看到了《八十日環遊世界》的作者儒勒.凡(Jules Verne)《氣球上的五星期》的熱氣球、《從地球到月球》(De la Terre à la Lune)的火箭,還有經喬治.梅里愛(Georges Méliès)將這故事改編成電影時,那個被火箭擊中的經典月球頭像,並在太空遇到了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筆下,那位住在B612星球的「小王子」(Le Petit Prince)。至於在B612旁邊的那個星球和自由女神像,其實也是為了向皮埃爾‧布勒(Pierre Boulle)這位創作了《人猿星球》(La Planète des singes;英譯Planet of the Apes)這位科幻小說作家致敬而安排在片段中的。

論到開幕式之中,最直白地向法國文學致敬的部分,無疑就是以黎塞留舊址的法國國家圖書館為場景,以「自由」為主題的那幕。然而,這一幕相信也讓不少觀眾納悶:片段所選的作家和作品似乎並沒有特別聽過,創作團隊到底是基於什麼原因,選擇在奧運的開幕式上,呈現這些作品?

反思風俗倫理的絕對性

事實上,熟悉法國電影的觀眾,或許有機會從這部分的兩男一女的愛情故事背景,聯想起法國導演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以亨利-皮耶‧羅謝(Henri-Pierre Roché)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祖與占》(Jules et Jim)(或譯《夏日之戀》),這個故事以一戰前後為舞台,講述祖與占這對好友,同時愛上女孩凱薩琳,三人忠於自己所愛,但同時又能夠共同相處的故事,故事的戀愛觀在今天看來,仍可說是相當前衛,而劇中有關女性自由與自主的內容,也十分值得觀眾細味。至於這個部分所選錄的其他文學作品,都可說是圍繞着愛、自由、自主、女性這些關鍵詞而互相產生共鳴,這些作品包括:詩人魏倫(Paul Verlaine)的《沒有語言的浪漫故事》(Romances sans paroles)、繆塞(Alfred de Musset)的《我們不拿愛情作玩笑》(On ne badine pas avec l’amour)、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漂亮朋友》(Bel-Ami)、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的《情慾告白》(Passion simple)、開幕式創作團隊成員的萊拉的作品《性與謊言》(Sexe et mensonges)、拉迪蓋(Raymond Radiguet)的《魔鬼附身》(Le Diable au corps)、皮埃爾‧肖代洛‧德拉克洛(Choderlos de Laclos)的《危險關係》(Les Liaisons dangereuses)、莫里哀(Molière)的《了不起的情人》(Les Amants magnifiques),以及馬里沃(Marivaux)的《愛的勝利》(Le Triomphe de l’amour)。從愛情和性別的討論角度而言,這些作者和作品都可以引起不少討論和爭議,這些討論包括對倫理的挑戰,例如《漂亮朋友》、《危險關係》和《情慾告白》中所涉及的勾引和不倫之戀,魏倫和拉迪蓋的同性關係等等。對於這些作家的同代人而言,他們的個人行為和作品中所涉及的議題,可說是一種禁忌,然而這些禁忌隨着時移世易,現今又變成了一種社會相對可以接受的價值,而這種對風俗以及倫理是否具有絕對性的反思,實際可以追溯至法國18世紀的啟蒙主義,而其中一部法國學生都幾乎讀過的代表作,就是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波斯人信札》(Lettres Persanes),而這套對倫理的理性思考傳統,後來也深植在法國文化的傳統之中。

從開幕式創作團隊對這些作家和作品的呈現方式,可以看出團隊並非要將這些作家和作品,包裝或者高舉成經典,而是透過表演中一瞬即逝的展示,讓觀眾對這些產生興趣,繼而作進一步的關注——就像開幕片段一開始在下水道看到的那條鱷魚。

那個小片段以鱷魚女Eléonore的故事為藍本,Eléonore於1984年,在巴黎的下水道被發現,然後送到了巴黎動物園和布列塔尼的瓦納水族館(Aquarium de Vannes),2020年的時候,因水族館需要重大整修,於是Eléonore被搬到了鱷魚農場。可是,就在她還在適應新環境期間,她卻突然在翌年3月去世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據看護員說,3月是鱷魚的繁殖季節,雄性在此期間會變得相當暴力,而Eléonore可能就是被他們襲擊而死的……通過開幕式的短暫的呈現,創作團隊隱晦地表達了兩性之間的暴力問題,還有動物權益的問題,但這一切一切,就跟開幕式的其他細節一樣,必須要懷着好奇和一定的誠意,觀眾才有機會解讀得到。

無可否認,在歷屆的奧運開幕式之中,2024巴黎的這一屆,將會是最耐讀的一屆,就像一部文學經典。

文•唐睿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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