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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星期日現場:漂泊他鄉,苦難相隨──記大馬羅興亞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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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John Lennon的Imagine哼着。生活於和平的我們,看到各地衝突不斷,可有夢想過世界大同?「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無國界」是很多人的願景,先不論國際紛爭,若免簽國家新增幾個,出國玩樂選擇將更多;但若置換尾字變「無國籍」,對任何人都會是噩夢。記者日前採訪馬來西亞檳城的羅興亞難民,從衣食住行,到醫療和教育,處境可以用一字「無」概括。「無」的處境衍生嚴峻後果,但在各方合作下,羅興亞人在絕境中逐小逐小看到燭光般的希望。

1/怒海行舟艱難 難民營暴力叢生

「試想一下,除了是難民,你還沒有國籍。」曾駐孟加拉、現為無國界醫生(馬來西亞)項目總管的劉曉靜說道。

第一個「無」,是無家。截至今年8月,無國界醫生估計全球約有282萬羅興亞人,比立陶宛人口要多;當中超過四分三人流亡海外。在檳城採訪期間,記者訪問無國界醫生動畫短片Lost at Sea中的人物原型、羅興亞難民Muhibullah。他在2016年從緬甸坐船逃到馬來西亞,歷時14天。簡陋漁船在轟轟雷聲下很渺小,深夜沒多少人能入睡,僅互相攙扶着,月亮倒影是唯一的光;惡劣天氣和衛生狀况,使不少船無緣看到彼岸。

Muhibullah和其餘羅興亞受訪者,基於人身安全要求隱去姓氏。他說羅興亞難民在馬來西亞不受歡迎,千辛萬苦逃到未必歡迎自己的國家,是因為他在家鄉也被迫害。「開學後第一個星期,我到學校,就被人打。(緬甸同學)把(羅興亞)人帶到街上打,我們只能跑走,他們也用種族歧視的詞侮辱我們。」學校是社會縮影,家園被毁、人們被趕走、拳打腳踢,是共同經歷。

羅興亞人苦難的緣由,可追溯到1970年代緬甸奈溫政權清除羅興亞「聖戰者」的軍事行動,1982年的《緬甸公民法》使他們淪為沒有國籍的「外僑」,在國內也缺乏許多基本權利。多年來,羅興亞武裝勢力以武力對抗,但總被更強勢的軍事鎮壓,後續更有族群衝突,傷亡眾多。近年不少羅興亞平民逃亡到孟加拉,使它成為接收最多羅興亞難民的國家,孟加拉Cox’s Bazar難民營便有超過100萬羅興亞難民。

第二個「無」,是連難民營也無安穩。近四成羅興亞難民住在封閉的難民營中,孟加拉營區便用鐵絲網圍着。無國界醫生(馬來西亞)項目統籌Ludwig Alzetta描述,該難民營是「建在泥上的鐵皮屋」,非常擁擠,衛生惡劣。近年營內暴力事件叢生,也有人被強迫徵兵回緬甸。

Alzetta說:「我在孟加拉的同事,可以在營區聽到炮彈爆炸聲。」不少原本逃到孟加拉的人選擇二次逃亡,與其他直接逃離緬甸的人一樣,籌錢付人口販子,到別國覓出路。檳城難民自救團體Penang Refugee Network組織幹事Abu說,10年前羅興亞人的逃亡地點選擇已不多,馬來西亞是其中之一。

聯合國難民署統計,2022年2月到今年10月期間,有約12,800個羅興亞人經海路逃難,其中954人失蹤或死亡。劉曉靜說,現在難民船難直達馬來西亞,或要經印尼等地中轉,配合陸路突圍。她在服務前線觀察,逃到馬來西亞的人過往多是年輕男性,過來謀生計,近年女性和小孩數量上升,處境更弱勢。

更多的「無」,是羅興亞人逃到沒有簽署《難民公約》的馬來西亞後,沒有「難民」身分和工作許可。而經重新安置(resettlement)到其他國家、成功歸化的羅興亞人,只佔極少數(2024年8月,全球羅興亞人重新安置比例為1%)。要在大馬「生活」而不是「生存」,對他們是難事。

2/黑工無身分 欠薪無處投訴

「我不能送小孩上學,我們的權利是零,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去買輛自行車。」現在擔任無國界醫生檳城社區義工的Muhibullah感嘆。當什麼都不能合法地做,意味很多事要非法地做才能維生。他的情况算好,義工服務可換來正當的小額補貼;更多同胞要打黑工、當地盤或園藝工等「3D工作」——骯髒、危險和有損尊嚴(dirty, dangerous and demeaning)。

Alzetta稱馬國黑工經濟「蓬勃」,「你可以想像,他們被欠薪無處可投訴,法律幫不了你(黑工本身不合法),甚至反過來被拘捕(非法入境)」。吃力不討好,還有輿論指難民搶走工作機會。

無國界醫生社區健康義工Ali說,不少同胞都有被迫害的創傷,但通常不會跟陌生人討論,因為疫情後馬國社會愈發在乎本國資源,會質疑外來者。坐的士時,司機甚至會主動提問是否在拿政府資助云云。

如果難民有馬來西亞聯合國難民署簽發的「難民卡」,處境會好一點。遇事被捕到拘留中心後,較大機會獲釋。據無國界醫生(馬來西亞)護士主管Ong Ling Ling了解,疫情後難民署簽發進度較慢,手續更繁複。無卡者處境很糟,劉曉靜說因「非法移民」被拘留的難民,除非被遣返回緬甸,釋放通常無期,若父母被拘,小孩需一併前往中心。

當地人不時向警方舉報難民聚居點,Alzetta稱警方會突擊檢查,無卡者難民被趕走,送進移民拘留中心,一如電影《富都青年》情節;也有難民小孩被騷擾和打。羅興亞難民的法律支援不足夠,法庭通常沒為他們安排翻譯,雞同鴨講經常發生。Abu父親20年前入境馬來西亞時被拘捕,被罰鞭刑(caning)和遣返,腿腳自此不便。

在拘留中心有什麼可做?Alzetta說「nothing(什麼都沒有)」。大人不能工作,小孩不能上學。不過,有好心的職員曾主動提出義務授課,或與難民一起做手工藝,不忍他們絕望過活。近來,Alzetta也跟幾個民間團體約見官員,提出到中心義教,待政府首肯。

3/人道組織建診所 提供精神諮詢

叫苦連天的情况不常出現。我到訪無國界醫生為紓緩羅興亞人醫療問題而設的流動診所時,羅興亞小孩打針會哭,有的脫下口罩玩吐口水,有的玩拖鞋和望遠鏡,母親們則默然而坐。

讓羅興亞人安全返回緬甸仍是國際主流取態,但劉曉靜說這不實際,愈來愈多羅興亞人在海外出生,「你要讓他們再等30年嗎?」她認為難民接收國應商討階段性解決方案。無國界醫生為缺乏醫療資源的羅興亞人營運診所,和提供精神健康諮詢;拘留中心沒有醫生,非緊急情况求醫又常被醫院以各種原因拒於門外。

無國界醫生社區健康義工(性與性別暴力)Nilufah解釋,目前無國界診所主要服務懷孕婦女、小孩和無卡者,因為年輕懷孕、性暴力和婦女被遺棄的情况嚴峻。難民婦女因財政、文化原因依賴丈夫,不了解健康資訊。義工團隊全為羅興亞人,一有機會就提供教育,婦女遇家暴可以蝴蝶貼紙示意求助。

團隊去年成功向馬國政府爭取,為難民免費接種部分疫苗,目前推動設立不分國籍的醫療基金。進展似乎不少,但劉曉靜說:「其實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做到,就只是同行。」她把希望放在協助其他小型機構,「這才是對他們長遠最好的做法」,稱本期Sunday Workshop社會實驗版介紹的Penang Refugee Network就是曙光。

記者不合時宜地問Muhibullah,未來想去何處——根本沒有選擇,「我想去曼城!因為我是曼聯球迷」。苦難持續,人們仍得想辦法逆來順受。「(怎麼堅持下去)是好難答的問題,但我通常告訴別人,如果有黑夜,那就會有白天……表達多點善意,是我們可以做到的。」

文˙梁景鴻

圖˙無國界醫生提供

編輯˙周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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