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星期日文學‧葉靈鳳的創作起步及藝海書林

【明報專訊】2025年是葉靈鳳(1905-1975)誕辰120周年,以及逝世50周年,關注度自然顯著提高了,其實近6年來,先後有《讀書隨筆》三冊、《葉靈鳳日記》、《女媧氏之遺孽(復刻版)》、《香江舊事》、《葉靈鳳文存卷一.霜紅室隨筆之藝海書林(上下冊)》的出版或舊書新版,還有李廣宇的《鳳兮鳳兮葉靈鳳》及《葉靈鳳新傳》出版,又據黃念欣的專欄文章〈鳥南飛,鳥南返〉指出,上海巴金圖書館現在有「回歸上海:葉靈鳳先生誕辰120週年紀念展」。
自1938年廣州淪陷,葉靈鳳的後半生就是定居在香港,終老於斯。所謂回歸上海,大概是因為葉靈鳳曾於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就讀,學畫也學寫作,更投稿並加入創造社。
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葉靈鳳先後參與編輯多份刊物,包括《洪水》半月刊、《幻洲》半月刊、《現代小說》月刊、《戈壁》半月刊、《小物件》、《文藝畫報》、《六藝》等,他曾加入左聯,但一年左右就被開除,葉靈鳳又加入邵洵美創辦的上海時代圖書公司。隨着抗戰全面爆發,葉靈鳳為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的機關報《救亡日報》擔任編委,又隨《救亡日報》到了廣州。
據羅孚所說,葉靈鳳在廣州淪陷時,剛好在香港看家人,從此回不了廣州,在香港長居,展開了他的後半生。葉靈鳳在《星島日報》工作多年,編輯過《立報.言林》、《華僑日報.文藝周刊》,香港淪陷時在港編輯日本背景的《大眾周刊》、《時事周報》、《新東亞》雜誌、《大同畫報》等。
〈姊嫁之夜〉:
葉靈鳳的第一篇小說
翻開《洪水》,封面正是由葉靈鳳設計,左下角有LF字樣的署名。葉靈鳳在《洪水》發表小說、插圖、連載散文《白葉雜記》,還在《洪水週年增刊》發表〈獄中五日記〉。
葉靈鳳說「小小的出版部,由了旁人的唆使,而使警廳來檢查與拘捕的一場風波」。葉靈鳳素來被嘲是享樂公子,竟被人歸入革命的旗幟下,他反思獄中五日的拘留時說:「小小的獄室是容不下全數的覺悟者的。高壓的政策只有給了被壓迫者以一種更堅強的反抗和決心。我希望有作為的人能作一次有意義的入獄,我這次是太無聊了。
獄中的五日已成過去的雲煙,我放出也多日了。然而出來了又怎樣呢?我真的尋得了值得使我獻身的事業麼?自由在哪裏?光明在哪裏?」
《女媧氏之遺孽》是葉靈鳳第一本結集的小說集,1927年5月由上海光華書局出版,屬幻洲叢書之一。《女媧氏之遺孽》收錄了〈曇花庵的春風〉、〈內疚〉、〈拿撒勒人〉、〈姊嫁之夜〉、〈女媧氏之遺孽〉五篇葉靈鳳早期小說。關於葉靈鳳的小說,拙文〈《靈鳳小說集》中的(非)宗教語言〉已有分析,文章收入《葉靈鳳作品評論集》,在此不作重複。
由於拙文沒有討論〈姊嫁之夜〉,在此補述一下。〈姊嫁之夜〉是葉靈鳳的第一篇小說,在1925年10月1日的《洪水》第一卷第二期發表。
〈姊嫁之夜〉的主角是21歲的苦悶青年舜華,而剛過去一天是雯姊出嫁的婚期,他忙了一整天,又面對雯姊四個同學的誘惑魅力。舜華衝破了性壓抑,盡情地看當前的少女。
李安在電影《囍宴》中客串婚宴賓客,說道:「你正見證着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葉靈鳳的〈姊嫁之夜〉也觸及了這一點,而婚宴完結後,舜華和表叔同睡,舜華受不了表叔的臭氣,借黃仲則〈綺懷〉之句感嘆: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舜華失眠,輾轉反側,終於發了一個夢,夢中舜華嫉妒姊姊和姊夫結婚,也透露姊弟間有不可告人的戀情。夢中舜華打了姊夫,想不到在現實中打了沉睡中的表叔,最後葉靈鳳寫道:「這時已五點多鐘了,千金的春宵,看看已近天曉。他知道不能再入睡了,只得將鼻子塞住,閉目養神。沙漠般荒涼的上海,住在這連青苔都沒有一點的弄堂裏,在這天曉的一刻,休說聽不見雞鳴,即犬吠也從未聽過;只是牆頭上有兩隻懷春的貓兒正在嬌媚的呻喚。」
〈姊嫁之夜〉一如葉靈鳳早期的短篇小說,帶有浪漫主義、情慾和頹廢色彩,而臭氣和綺念是有趣的對比,小說最後一段才點出背景是上海。不倫之戀,以及夢境是葉靈鳳短篇小說中很常見的情節,方便表現主角的愛情幻想及情慾,但葉靈鳳對於人物的心理描劃,有時也陷入比較單一化的窠臼。
葉靈鳳的小說創作由1925年的〈姊嫁之夜〉開始,至1935及1936年間的長篇小說《永久的女性》,持續了大概10年。以後葉靈鳳的寫作方向轉為散文隨筆和風物掌故為主,小說作品如以明末南京為背景的〈南荒泣天錄〉,還有以陸游愛情故事為題的〈釵頭鳳〉,絕無僅有。
《霜紅室隨筆之藝海書林》:
關於胡適與《小物件》
《霜紅室隨筆》是葉靈鳳1958至1969年在《新晚報》撰寫的專欄,最近三聯出版《葉靈鳳文存》,《霜紅室隨筆》的文字分入《藝海書林》、《歲月留情》、《博聞廣識》、《鄉關何處》四卷,其中許迪鏘、張詠梅選編的《藝海書林》已面世。藝術和書本是葉靈鳳所好,藝評書話也尤其豐富。
《藝海書林》中一些隨筆,已是熟口熟面,例如〈介紹《新雨集》〉、〈讀新出版的《新綠集》〉、〈讀《五十又集》〉、〈自題《紅豆集》〉、〈新出版的《南星集》〉都是左派出版的新書書介,而葉靈鳳當然是作者群之一。葉靈鳳也看當時年輕一代作者的刊物,例如〈讀《好望角》〉、〈讀《風雨藝林》〉,比較熟悉是因為這些隨筆,已收入小思選編的《葉靈鳳書話》。
《藝海書林》中一些憶舊文章,例如〈《洪水》和出版部的誕生〉、〈《A11》的故事〉,曾經收入北京三聯版《讀書隨筆》,對了解後期創造社和葉靈鳳的編輯工作,相當重要,比較廣為人知。〈胡適與我們的《小物件》〉也是其中一篇,可是如今未見《小物件》出土,只能從葉靈鳳的文字了解一鱗半爪。
〈胡適與我們的《小物件》〉已收入《讀書隨筆》,知之者比較多。《藝海書林》收入的〈尋訪《小物件》〉就前所未見了。
〈尋訪《小物件》〉中,葉靈鳳提到在《申報》封面上刊登出版廣告,可是第二期才出版就被查禁了,內容方面,葉靈鳳又提到《小物件》的封面是他自己動筆的,還記得「當時胡適正從海外回來,開始向國民黨送秋波,在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揩揩眼鏡〉的文章,表示他對時局和國家大事的看法,我就在創刊號上畫了一幅『胡適之揩揩眼鏡』的漫畫。」
在〈胡適與我們的《小物件》〉中有差不多的憶述:「這畫題原是胡適自己所寫的一篇文章的題目,大約是發表在《現代評論》或是《獨立評論》之類的刊物上的。他這時正在動了官癮,表示對於時局有了一種新的看法,這正是『揩揩眼鏡』的結果。……後來我們知道,《小物件》所以被禁得那麼快的原因,就與那幅『揩揩眼鏡』的漫畫有關,原來胡適看見生了氣了。」
葉靈鳳的憶述實在有值得商榷之處。我同意《藝海書林》選編者許迪鏘、張詠梅的參考補充,胡適沒有一篇題為〈揩揩眼鏡〉的文章,這篇文章應該是〈人權與約法〉。〈人權與約法〉中,胡適針對國民政府下的一道保障人權命令,「揩揩眼鏡,仔細重讀這道命令,便不能不感覺大失望」。失望是因為,一、「命令認『人權』為『身體,自由,財產』三項,但這三項都沒有明確規定」。二、命令不曾提及政府機關。三、沒有法律可以保障人民的人權。胡適認為,應該制定一個中華民國的憲法,或訓政時期的約法。
以下參考《胡適的日記:手稿本》及《胡適日記全編》,認清當時的情况。在1929年5月6日一條中,胡適記:「草成〈人權與約法〉一篇,送給《新月》發表。」當期《新月》二卷二號標示為4月10日初版,但正式面世大概是五六月間。最先正面回應的是張元濟,之後有蔡元培等,但胡適日記中有一則剪報,是〈胡適之揩揩眼鏡〉(近視眼同志稿),文中正是諷刺胡適一向埋頭整理國故,如今方揩揩眼鏡。
回到葉靈鳳上面的憶述,其實有不少錯處。當時胡適1927年5月從海外回到上海,已有兩年,不是「正從」。「開始向國民黨送秋波」也不正確,〈人權與約法〉是嚴厲批評國民黨,一路下來,更連寫〈知難,行亦不易〉、〈我們什麼時候才可有憲法?〉,1929年9月25日,國民政府令教育部警告胡適。這明顯不是送秋波或動了官癮。
對於胡適和國民黨的關係,賈祖麟(Jerome B. Grieder)《胡適之評傳》(Hu Shih and the Chinese Renaissance)說得比較中肯:「國民黨政要之中有幾個是他的朋友,如蔡元培、王寵惠、蔣夢麟、吳稚暉、宋子文,但他自己則對國民政府保持距離,照他自己想,則是只做進忠言的諍諫友人。」
葉靈鳳說胡適生了氣,倒是有迹可尋。《胡適日記全編》中有1929年7月1日與李幼春常燕生書,胡適批評道:「……國家主義者所出報章,《醒獅》、《長風》都是很有身分的。但其餘的小雜誌,如《探海燈》,如《黑旋風》,……等,態度實在不好,風格實在不高。」胡適更劃出最大的敵人:「我以為,這種懶惰下流不思想的心理習慣,我們應該認為最大敵人。寧可寬恕幾個政治上的敵人,萬不可容縱這個思想上的敵人。因為在這種惡劣根性之上,決不會有好政治出來,決不會有高文明起來。」不過,信中沒有點名《小物件》。
閱讀《藝海書林》時或可注意,由於政治立場,葉靈鳳對於一些文學作品與作家的評價不可照單全收。除了胡適,〈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的一本壞小說〉(批評巴斯特納克《齊瓦哥醫生》)和〈索爾仁尼津的喊冤內幕〉,都是例子。
「香港?你去埋我個份!」
《藝海書林》收入了一些與香港歷史資料相關的閱讀筆記,〈讀《新安縣志》札記〉和〈早年香港的面貌〉都尤其重要,而且詳細。〈早年香港的面貌〉一共八節,換言之連載了八天(1963年4月12至19日),是書中少有的比較長的文章。〈早年香港的面貌〉第二節以貝拉德(W. D. Bernard)在《納米昔斯號航程及作戰史》(Narrative of the Voyages and Services of the Nemesis)所記,看1841年的香港惡劣環境和氣候,葉靈鳳寫道:「最初英國人視派到香港來工作為畏途,曾有『香港,你去埋我個份』的諺語。」這句話令我聯想到《香江舊事》。
《香江舊事》是葉靈鳳以霜崖筆名,在1968年由益羣出版社出版的書。據《葉靈鳳日記》1967年8月29日一條所記,《香江舊事》是「剪貼《霜紅室隨筆》有關香港各稿」,又見1968年2月所記(是月因過年事忙和天冷,葉靈鳳未有每日日記,2月一條是3月3日補記),《香江舊事》原名《英國侵略港九史話》,後改今名。
《香江舊事》反映了葉靈鳳對港英和英國的恨意,在1967年底寫成的序中,有直白的控訴言辭。《香江舊事》全書以〈「香港?你去埋我個份!」〉一文壓軸,當中提到「香港?你去埋我個份!」這首英國歌曲。我立刻想起高馬可(John M. Carroll)的《香港簡史》(A Concise History of Hong Kong)寫過:「1850年秋天的大瘟疫令本已惡劣的衛生環境更形惡化,當時倫敦音樂劇院有首流行歌唱道:『要去香港的話,千萬別找我』。」(After a plague in the fall of 1850 exacerbated already bad health and sanitary conditions, a popular song in London music halls rang “You may go to Hong Kong for me.”)
「香港?你去埋我個份!」You may go to Hong Kong for me. 葉靈鳳的後半生,活在香港,實在慶幸他來了香港,去埋其他人個份,他的後半生才可以天南地北,出入藝海書林。
文˙鄭政恆
圖˙網上圖片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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