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劉銳紹:空嗟往事成夢幻 心聲托付鴻與雁——進入新聞界52年的點滴回憶、觀察和思考

【明報文章】轉眼已是52年。52年前的這個星期,我剛進入新聞界,闖過了很多同齡人沒有經歷過的生涯,說起來應算幸運。如今想來,又好像一場夢。但到底是人做夢?還是夢弄人?自己也沒有答案!忽然記起《分飛燕》(王粵生曲,蘇翁詞)的「空嗟往事成夢幻……心聲托付鴻與雁」,也許正合眼前心境,故引為今天標題。在此,只想對自己過去半個多世紀的工作做一些點滴回顧,沒有系統,也不是要作今昔對比。各位自行思考,有則避之,無則加勉!
(1)昔日錯不要變成今日痛
──回顧和反思的內容,主要是錯誤的、失去的、損傷的。我雖然只是執行者,不是決策角色(更難影響政策),惟效果也有不同程度的謬誤和扭曲,損人損己,傷時害世,所以必須承認和悔疚的。
例如當年怎樣脫離民眾(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離地」、「不貼地」、「不接地氣」),如今想來,自己也感到可悲和可笑。記得我們要在繁體字的世界裏推行簡體字,並計劃在報章上分3批採用簡體字,以為「帶頭破舊立新,移風易俗」。讀者看不懂,就每天刊出繁簡字對照表,把讀者當學生。結果,讀者看不懂就不看了,內容不吸引就更不看了。於是,第二批簡體字推出後不久,就與第三批一起不疾而終了。
這種任務主義,慢慢變成宣傳主義。新聞變成宣傳的一部分:介紹新開發點,就變成旅遊項目;介紹「社會主義新成就」,就變成商品或服務廣告;介紹人民生活改善,就變成「官員政績展覽會」……於是,由無人感興趣變成無人問津。
這種宣傳任務,慢慢又變成教育主義:「群眾是落後的」,必須抓緊他們的「精神文明建設」,但又不能讓他們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這些口號的內涵飄忽不定,曾經奉若神明,惟忽然又不准再提,因為這是「反革命人物提出的」。
教育如無結果,就慢慢變成鬥爭,新聞又變成鬥爭工具。到了1981年,鄧小平提出「批評的方法要講究,分寸要適當,不要搞圍攻、搞運動」(〈關於思想戰線上的問題的談話〉)。1983年,他又說,即使搞思想鬥爭,「仍然要注意防止『左』的錯誤。過去那種簡單片面、粗暴過火的所謂批判,以及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處理方法,決不能重複……不能以勢壓人,強詞奪理」(〈黨在組織戰線和思想戰線上的迫切任務〉)。後來情况好了一點,但不久「左」又死灰復燃,人們都不希望延續到今天。
這種「唯我獨對」的思維,很快又變成「唯我獨尊」。於是,對敵人大興問罪之師,對自己卻隱惡揚善。當時我們豪情壯志,深挖港英政府的弊病,有些是讀者喜聞樂見的,例如山邊斜坡失修,危害居民生命財產安全,必須及早維修。不過有些卻是雞蛋裏挑骨頭,例如不應叫「愛民邨」和「華富邨」,因為「殖民政府不會愛民」,「也不會讓華人致富」。
──如此自我陶醉的夢發了多年,但惡夢和惡果也延續多年,因為百病叢生。首先是強了敵人、弱了自己。1980年代起,內地改革開放,我們獲准多接觸港府官員(不少是以前的同學或朋友),他們十分感謝我們長期監督和批評,包括對政策和政治的批評,因為他們正在改變治港政策,建立政治逐步放開的形象,增加政治本錢。我們的批評(包括為當年的弱勢左翼爭取政治版圖),令港府施政更貼地。
其次是自己增加了政策失誤甚至大錯,因為沒有客觀和公正監督,只靠效果不大的「自強」和「自我完善」。結果,反貪腐的工作一直搞不好,大案要案愈來愈多;當時還一度間接開脫,指「貪腐是改革的必然產物」。中共前總書記胡耀邦提出「新聞八二開」的壽命也很短,而且容許報道的20%負面新聞,只局限於不涉及重大責任的民生意外。
其三,失去真正的新聞和輿論監督,自然無法建立威信,無論從感情和措施上都會脫離民眾,或者令民眾自動與官方絕緣。於是弊病更多:即使是真的、對的東西,也不一定得到民眾普遍認同;推動有利的政策,也會事倍功半;官媒或親政府的聲音,在民眾耳邊過而不入,因為「決策者永遠是對的」,錯的只是執行者,那就讓你自說自話好了。
總之,對新聞和輿論的客觀事物,也賦予單一的意識形態標準和主觀要求,只會令人感到不可親和不可信。這是我們當年的最大教訓。
──回顧過去,不是要挑剔今天,而是客觀思考怎樣才能夠興利除弊?有多少當年的因素還輻射到今天?眼前景象到底是陌生還是熟悉的?是舊貌變新顏,還是新貌變舊顏?我沒有答案,因為事物在不斷演變,關鍵是怎樣變?進退還是循環?只可以說:一直「心聲托付鴻與雁」。能否雁落平沙?已非個人意願可達矣!
(2)中國曾有顯著改變
──回顧過去50多年,中國的新聞和輿論工作不是沒有成績的,1980年代的成績更是顯著。例如,《人民日報》前社長胡績偉把新聞和輿論定位為「黨和人民的喉舌」(以前只是黨的喉舌),得到官方認同和推動。1987年中共「十三大」肯定了人民的知情權,翌年開始起草《新聞法》(可惜沒有持續下去)。較有民間色彩的媒體(例如上海《世界經濟導報》、北京《新觀察》雜誌)陸續出現,並得到國內外官民讚賞。官方媒體和新聞人也感到舒暢,當時新華社社長穆青說這是他的「新聞生涯的第二個春天」。這些都離不了改革開放的大氣候。
──那時候為了鞏固新聞改革的方向,左派內部學習時也講述很多過去經驗,後來還可公開。印象最深刻的是「不要左」,從意識和行動上都不要讓外界感到「左」的味道。於香港創辦《文匯報》的徐鑄成後來還告訴我們一件事:當年在港創刊時,有受統戰人士主動寫了新報頭,希望換舊報頭,惟這人的形象「太紅」,徐鑄成也感到為難,最後由當時在港主持大局的潘漢年出面推卻。第一任港澳辦主任廖承志來港,還專門提到左派報章「不要造紅面關公」。這些都對左派建立貼地形象有實際好處。
(3)因勢利導 要看效果
──到了今天,也許時移世易,一切要按「實際情况」而變,但關鍵仍是怎樣做?不要一面批評美國總統特朗普破壞新聞自由(事實雖是如此),一面卻輕視自身新聞環境的建設,同時又加強「打招呼」(即調控)的效果。
──我理解今天的形勢和處境,但可以看到仍有若干新聞界人士繼續用不同方法,尋求活動空間。無論於體制內外,今天雖然不能強調獨立思考,惟作為對個人的要求,新聞人也可以做入世的採訪、出世的分析,秉持為整體利益建言的態度,應對時局;還可以通過實事求是的信息和言論,培養、建立多元化和有深度要求的群體。
──從心態上,不要「空嗟往事成夢幻」。不妨嘗試「雙跨」(跨界別和跨時空),把新聞的一分鐘生命變成永恒。歷史證明,風雲突變生《三國》,愁雨飄搖出《紅樓》。既然可以「心聲托付鴻與雁」,為何不可以寄寓在千古風流宇宙間?
作者是時事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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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銳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