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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瑞麟:特朗普關稅政策的歷史回歸及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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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美國總統特朗普重返白宮不足半年及經過馬拉松式的外交角力,已使美國新的全球關稅政策不僅成形,並可望在今年8月初落實,這是重大的經濟舉措。特朗普認為新關稅政策將鼓勵美國消費者購買國產商品、增加政府稅收,並吸引大量產業投資流向美國,從而緩解美國政府的財政和貿易赤字。但另一邊廂,不少經濟學家警告,加徵關稅不僅逆轉本世紀以來的全球化浪潮,違背了自由貿易能夠帶動各國經濟的共識,更會推高美國及全球消費者的商品價格,及將對全球經濟造成損害。如何理解此分歧,我們不妨以經濟史作另一個角度分析。

從經濟史看關稅

回顧歷史,可以肯定的是,18、19世紀以來,除了香港、新加坡等以貿易為主的經濟體,無論英國、美國、德國,以至較近代的日本,東亞主要工業國家和經濟體如韓國、馬來西亞、台灣等,它們在經濟發展初期全都採用過關稅保護措施,為各地不同特定產業保留發展空間,成就當地工業基礎。特朗普政府以關稅政策重建美國製造業和促進就業,是否代表着歷史回歸?

首先以英國為例。17世紀末和18世紀時,世界棉紡織品生產中心位於印度。英國商人看到了棉花輕盈且優越的特性,開始着手建立自身紡織業,但他們面對一個嚴峻問題:英國的產品無論在價格甚至質量上,都無法與印度產品競爭。英國其後率先向印度棉紡產品實施保護性的關稅,輔以不斷改良生產技術,以及從中東等地引入印染技術。在此政策下,最終嚴重衝擊了印度紡織業,尤其是手工織布業。大量廉價的英國機製紡織品湧入印度市場,使印度工匠和織布工業難以競爭,最終導致印度紡織工人普遍失業、經濟陷入困境。

美國情况亦然。起初在殖民地時期,英國國策是試圖將美國一如其他殖民地般,「限制其角色為英國工業發展提供原材料,阻止殖民地發展製造業同宗主國競爭,並限定它們的市場只向美國的貿易商和製造商開放」。相關記述及其後的轉變,詳見前劍橋大學韓裔教授張夏准的《富國陷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及被內地列為「十四五」時期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專項規劃項目的《美國重商主義研究》(伍山林著,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25年),不贅。

至於德國,無論是從經濟理論上還是政策上,被視為「幼稚工業論」的發源地,重點人物是德國經濟學家李斯特(Friedrich List),他於1841年出版的代表作《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The National System of Political Economy)指出,自由貿易可能阻礙國家工業化的早期發展,並提出一個以保護主義措施組成的「國民體系」,以培育新興產業。「鐵血首相」俾斯麥(Bismarck)在1871年德國統一後,作為普魯士及後來的德國首相,其推行的政策與李斯特之理念相符,即在民族國家主導下的工業化和貿易保護主義。

在東亞,日本於明治維新和戰後的產業政策,同樣受到德國李斯特的強烈影響。美國學者約翰遜(Chalmers Johnson)在其經典作《通產省與日本奇蹟︰產業政策的成長(1925-1975)》一書,詳述了日本通商產業省(通產省)作為國內體制和核心決策機構,在指導日本近代經濟發展,特別是戰後經濟復蘇和高速增長中扮演的關鍵角色。約翰遜表示,日本模式影響所及,相繼為韓國、台灣效法;而其後馬來西亞發展自身的「國民車」(Proton Saga)項目,更是一脈相承。

特朗普關稅「新政」的一箭三鵰

今年4月特朗普在白宮公布「對等關稅」時,稱國家已進入「緊急狀態」;提高美國競爭優勢、保護美國主權,並加強國家和經濟安全,是美國當前最重大挑戰和任務。為此,他一再強調重振製造業對成就美國作為「偉大國家」的重要。但事實上,美國製造業實况如何?特朗普是否言過其實?

美國現任國務卿魯比奧於去年仍出任參議員時,曾編製一份題為《中國製造的世界》(The World China Made)報告,當中檢視了中國在過去9年來「中國製造2025」規劃的進展。該報告指出,中國在電動車、能源與發電、造船、高鐵四大產業,已經佔全球領先地位;於航空與航太、生物科技、先進材料、機械人與工具機、半導體五大產業,中國取得相當實質進展,接近目標;惟在農業機械方面,中國還未達預期。魯比奧警告美國要重視此發展,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不難理解,特朗普的全球關稅政策,旨在使美國擁有更多具競爭力和高端製造業,不僅能夠緩解美國政府龐大財政與貿易赤字,並且增加國內就業,可謂「一箭三鵰」。誠然,最終成效如何,仍待觀察,畢竟目前只是起始階段。還有,其成敗也端賴於適當人才培訓、對關鍵技術的投資與開發,及執行力的配合。

關稅「新政」引伸的其他課題

無論如何,特朗普的關稅「新政」是一項全球性的劃時代舉措。撇開目前討論較多其地緣政治目的,單就經濟學和產業經濟學角度而言,其引發和值得探討的課題,着實不少。

首先,英國是較早採用關稅以扶持其「幼稚產業」的國家。但在工業革命後,以亞當斯密(Adam Smith)為代表的自由貿易學說和政策,就被「推崇」成為今天經濟學和公共行政的流行信條。惟事實上,亞當斯密在他的《國富論》中,就曾嚴重警告美國不應有任何企圖維護「幼稚產業」。幸運的是,美國堅決以「常識」和「對國家需要的直覺判斷」,繼續保護其新興產業,最終取得巨大成功(詳見上面提及的張夏准一書)。在此意義上,特朗普今次的關稅政策,是否代表着在面對來自中國製造業競爭下的歷史回歸?此外,研究和運用現代經濟學理論,經濟史是否應被視為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第二,在中國當前「內捲」的出口壓力下,預期會有更多國家仿效美國,對來自中國的進口產品採取包括關稅在內的保護措施。早前在北京舉行的中歐峰會上,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表示擔憂歐洲對華貿易出現巨大貿易逆差;中國總理李強則強調,中國出口歐洲的電動車沒有實施財政補貼作為回應,隱然看到新的交鋒。

第三,這套源於18、19世紀德國的發展經濟學理論,有別於社會主義國家計劃經濟和自由市場經濟體制。另一引伸的問題,是國家直接參與之角色,在什麼情况下應予抽離。最後,處於科技急速發展和供應鏈全球化的今天,傳統政策又應如何完善以切合時代需求?看來,這些和其他課題都是關稅「新政」下有待進一步探討。

作者是前策略發展委員會成員,曾長期任職國際政府組織、國際會計師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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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瑞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