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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夾縫裏的音樂圖鑑——《坂本龍一:東京旋律(4K修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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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坂本龍一逝世兩年,不但留下許多不朽的音樂作品,也同時留下了前衛而雋永的身影,以及一些相當珍貴的紀錄片。繼去年有記錄了教授生前最後一次演奏的《坂本龍一:Opus》,今年餘音繚繞,則有高清修復、重新面世的《坂本龍一:東京旋律》(Tokyo Melody: A Film about Ryuichi Sakamoto)。兩部紀錄片雖同樣是以悼念性質搬上電影大銀幕,但其實相隔近40年,在法國藝術家Elizabeth Lennard拍攝的Tokyo Melody裏,我們看到的是1984年的東京,以及一個躊躇滿志32歲的坂本龍一。

藝術千秋,如果說Opus是教授的最後道別,Tokyo Melody就像散場燈亮前的一節encore,人生無法再來一次,但音樂、電影,或任何一種藝術創作的形式可以。在那年的紀錄片裏,教授期待着許多未知的將來,今日看來更像是一首史詩的倒敘,故事在他過身之後才開始。遙遠的1984年,其實也剛好是坂本龍一相當關鍵的轉捩點,隨着他跟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合組的電子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暫告一段落,教授當下正埋首創作並錄製他的下一張個人專輯《音樂圖鑑》(Illustrated Musical Encyclopedia),盛名之下,頻繁忙於電影配樂、商業廣告的工作,但另一方面他有種遺世獨立的自覺,想要為自己未來的音樂尋找新方向。

30出頭的世故但天真

從Opus到Tokyo Melody,也好像從坂本龍一的最後時光,倒流到他最年輕的黃金時代。生不逢時是種罪過,在我的記憶裏,坂本龍一往往只有中年過後那副內斂冷峻的形象,只偶然在舊雜誌和訪問片段中瞥見他的年輕肖像,都很零碎,Tokyo Melody卻完整地,甚至是銳利而帶一點幽默地勾勒了當時已經紅透半邊天的坂本龍一。世人皆讚歎年輕的教授是一位盛世美男子,不過紀錄片跟拍了他4日,鏡頭下更覺此人恃靚恃才、不修邊幅,他迷人,但是散漫玩世,會在地下鐵車廂裏漫不經心地藐視自己拍的威士忌廣告,在公園不准吸煙的警告牌前面抽菸,但是美麗的人一切都可以被原諒,何况才情橫溢。菸不離手,廢寢忘餐地窩在錄音室的坂本龍一,鏡頭前意氣風發,不吝點評社會風氣潮流大勢,卻又提防着不讓自己隨俗,他時而陰沉,或者憂鬱,但又雀躍地對着鏡頭示範(帶兩分炫耀)如何用1980年代初尚未普及的電腦技術進行混音剪接,我們倒是窺見了教授一些很childish的時刻。那是一種30歲出頭才會展現的世故但天真。

以40年後,一個已經可以將1980年代紀錄片高清修復的年代來看,舊日的科技會過時,但舊科技轉化而來的音樂不會過時,紀錄片之中,坂本龍一的音樂彷彿為1980年代的東京摩登城市伴奏,那是一個傳統與科技混雜為一,快得來不及消化和整合的新文明社會——就像東京街頭既有傳統的祭典遊行、太鼓舞踏,也有非常浮誇的飛機頭男孩,模仿中森明菜髮型的女生,聯群結黨跳的士高,有穿著西裝的上班族流連柏青哥彈珠店打發下班時間,對剪了百貨公司一排一排售價高昂的新款電器,這邊廂電視、相機、攝錄機等影音產品大行其道,另一邊廂,在高架天橋與大型商場之間,又有一群小孩子聚集在遊樂場裏追逐嬉戲。

文明差異帶來新潮 驅動創作

昭和晚期的東京,正處於一個新舊文化衝突交會的狀態,教授在訪問中亦談到,當下高速發展的科技令他產生一種夾縫感,而他對這種狀態特別感興趣,認為文明差異將會帶來一股新的潮流,驅動他的創作。這大概亦是Tokyo Melody拍攝期間最讓坂本龍一上心的事情,所謂的夾縫感,除了是指東京的城市面貌,以至城市人生活模式變遷,也同時體現在1980年代的音樂風潮上。坂本龍一提到,置身東京這個大城市裏,音樂早已無處不在,無論是在咖啡店、百貨公司,甚至搭扶手電梯都會聽到,但人們再不會完整去聽一整首歌,大家只會聽到、記住某段旋律的一小部分——今日討論流行文化常說的所謂碎片化,在電子產品大量湧現的1980年代已經出現,但教授並不認為是對創作生態的破壞,而是一種需要被擁抱、適應的新潮流、新思維,甚至是一種進步的方向。他提到,以前一首好的音樂,觀眾需要隆重其事,在音樂會、劇院這種特定場合,全程投入聽5至10分鐘才能夠聽得明白,但這種作品如今已經不能融入城市人的生活,也因此改變了他對音樂創作的心態。

據他在紀錄片中的描述,過去的作曲家都習慣從頭到尾、從第一句開始譜寫樂章,但來到他這一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甚至覺得一首作品不再需要按順序創作,而是可以切割、拼貼,基於作曲家本身所熟練的旋律來「合成」,在AI(人工智能)都可以寫歌,或作曲人都已習慣用AI協助寫歌的今日,回望坂本龍一當年的說法,當然只是一些簡單的雛形,但在電子合成音樂剛剛興起的那個世代,其觀察頗有前瞻性,更重要的是他並非一味追求科技新潮,認同所有時麾事物,譬如他就批評了當時很流行的捽碟文化,認為以這種方法來創造音樂,形式很後現代,卻可能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創作。

雖然他在訪問中直言,如果自己早一點接觸披頭四的音樂,就不會接觸古典音樂,但傳統的一面,終究是坂本龍一音樂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事實上,他就屢次提到自己很喜歡德布西,喜歡樂曲中的那種多元和複雜性。教授自己又何嘗不是昭和年代誕生的德布西?紀錄片中有些對剪鏡頭非常有趣,譬如從他在YMO中性妝扮的形象,切換到他和妻子矢野顯子家中的鋼琴合奏。有時是商業廣告上一張國民偶像的臉孔,有時是一個錄音室對着一排電子機器自我陶醉的宅男。他是當代出色的鋼琴家,同時又沉迷於電子合成音樂,在YMO的演出舞台上創造了一個有如假想敵的自己,卻同時尋找屬於自己的音樂路向。他是聲名大噪的廣告寵兒,是電影配樂的大忙人,但他同時幽靜孤僻,鏡頭前不諱言,有點迷失於如何在媒體影像中繼續保持自我?(說是從《戰場上的快樂聖誕》合作過的David Bowie身上開始反思這個問題)正如教授所憧憬的那種多元和複雜,這既是1980年代東京的面貌,也是他30歲音樂人生的課題。

年輕坂本令人想起空音央

不過,紀錄片裏最讓我覺得有趣的社會觀察是,原來當時日本興起了一窩蜂的專題雜誌,教授走過書店,隨手翻看暢銷書架上的一些音樂雜誌,卻認為雜誌出得太多,分類太細,差異卻太少,結果每一本雜誌的內容都一式一樣,不是一個太健康的風氣。在紙媒式微、實體雜誌走向黃昏的今日,確是感受到時代不等人。真是一部留住了寶貴時光的紀錄片,真是一個逝去了的美好年代。

短短一小時的紀錄片,或者就是因為片段太短,更顯得珍貴而豐富,每一個鏡頭都不想錯過。年輕時的坂本龍一,原來都會發牢騷,也好多嘢講。接受訪問時他的許多神態,對世界和社會風潮的觀察,讓我時而想起年初帶着《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來香港做訪問的空音央。總是戴着一條巴勒斯坦頭巾,表達反戰立場的空音央,如今也正是他父親在紀錄片裏那個充滿抱負,期望在世俗中保持自我、開創一些未知事物的年紀。當世界陷入另一種戰爭、蕭條、左右翼思想夾縫之中,但願像教授所說,可以驅使新的事物出現,把我們帶到下一個新世界。

電影可以修復,可惜人不可以。從Opus的最後演出回到Tokyo Melody風華正茂的日子,坂本龍一以他多年如一的姿勢,坐在鋼琴前彈奏同一首〈東風〉,卻帶着不同的心境,訴說着不一樣的故事。Art is long, life is short.

文:紅眼

編輯:謝秋瑜

設計:賴雋旼

電郵:[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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