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民間故宮:香港特技人無名30年 西班牙影迷追出真身 喚醒塵封記憶 女兒為父出書記錄

【明報專訊】包裹全身、只露雙眼,僅憑眼神認出那個人,這是得有多熟悉才能做到?「我看到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是我爸爸,但放在一百雙眼裏,我認不出來。」吳津津說。但Jesús Manuel Pérez Molina做到了,他是津津之父吳偉業的狂熱影迷,他喜歡看吳偉業參演的動作電影——不是吳跑龍套的《警察故事》、《英雄本色》等,而是「IFD(通用影藝有限公司)電影」,他追尋吳偉業30年,兩人終於見面,更把其關於IFD電影的書送給吳偉業。
【尋找吳偉業】
不同電影演員表 不同名字版本
IFD電影是低成本、用不同片段東拼西湊的Z級片,不太在乎鏡頭和動作細節,電影多於海外發行。津津嘗試翻找吳偉業出演的IFD電影《法網危城》(1988)(War City 5: Law of Honour)影片,她看一遍已受不了。吳偉業身穿T恤牛仔褲扮演香港偵探,在電影結尾有場激烈槍戰,英勇奮戰的他突然中槍,讓主角獨自追殺反派,「他作為亞洲人下線了(完成戲分)」,鏡頭便聚焦在金髮碧眼的白人主角上,津津只覺這離奇突兀的一幕有點搞笑。
「那齣戲真的很難看,畫面模糊,又斷斷續續,演員的台詞又差。」津津笑言自詡有品味的人未必愛看IFD電影。她續說拍攝IFD電影是吳偉業不曾向她提及的往事,直至Jesús Manuel出現。
Jesús Manuel 住西班牙,據說他兒時興租碟看戲,「租一齣成龍演的電影所花金錢是租我爸爸演的十齣」,津津稱小朋友看戲重量不重質,花同樣價錢會選後者,而且「覺得也是香港製作,應不大分別」。看了多部IFD電影後,Jesús Manuel誤以為吳偉業是香港知名演員,嘗試在小書店找吳偉業的人物傳記,卻只找到李小龍和成龍等人的。他於1998年至2009年間及2015年屢次赴港追星,卻遍尋吳偉業不獲。
吳偉業在電影演員表上出現過許多名字,有Danny Ng、Tai Wai、Ng Wai-Yip,Wu Wei-Ye等,他甚至因花名「大偉」會叫喚作David——他身分證上則是Ng Wai Ip, Denny,這增加Jesús Manuel的尋人難度。津津忽爾想起她因寫書,早前訪問資深特技演員「火星」,才知道「火星」原名蔣榮法,而非蔣榮發。她更覺唏噓,「你一個電影人,或者藝術家創作了一些作品,你的名字應該要被記住」,但其名字往往以不同版本呈現,到最後真名被磨滅掉。更何况是吳偉業這個名不經傳的特技人——他曾被香港電影資料庫網站標記為「Unknown Stuntman No.7 」(無名特技人七號)。
【無名武師】
云云片海認出中國眼睛
津津說爸爸吳偉業並非重要的大人物,她想不到有誰會執著於深究他的名字,而且IFD電影拍攝的動作素材,會被剪接到不同作品中,「可能同一齣電影會以不同片名賣到兩個國家,劇情剪輯也不一樣,其實拍IFD電影的人不清楚自己究竟『拍』了多少部」。
那麼Jesús Manuel如何從這云云片海識別出吳偉業的真身?他告訴津津他認得吳偉業的眼睛,他無數次從那些IFD電影中的忍者扮相,在頭帶與面紗中間,認出那雙與其他外國演員不同的中國眼睛。
後來他在facebook發布一則關於吳偉業帖文,獲土耳其網友回應說找到吳偉業本人的facebook帳戶。Jesús Manuel在facebook私信吳偉業,二人用唔鹹唔淡的英文密切交流,津津形容他們是在「神交」。就這樣成為網友隔空對話一年,Jesús Manuel邀請吳偉業到西班牙見面,他們終在2020年正式會面。
Jesús Manuel的家有個大櫃子放滿IFD電影光碟,其中吳偉業有參演的,無論是做替身,還是主角,加起來也有一座小山,這讓津津十分震撼,她從不知道父親拍了那麼多作品。Jesús Manuel花近30載找一個在香港本地默默無聞的特技人,津津問他吳偉業是否他最喜歡的演員,Jesús Manuel毫不猶豫地回答「是」。
吳偉業以武師身分參演過香港名作,津津作為其女兒,多少會有想炫耀的時刻,有時她教書,也會向學生播放爸爸演過的武打片段,「但你知道很多人比他更出名」。Jesús Manuel對吳偉業的喜愛才讓津津意識到爸爸的了不起,「他是別人的偶像,可能我爸爸在香港電影史上是一個無名人物,但在某時間點對於某個小朋友來說是一個大英雄」。
【拍IFD電影】
低成本趕工 有設計武打動作空間
吳偉業會把他從前在成家班拍戲的經歷,當成說給津津聽的小故事,但他從來沒提過他拍攝IFD電影的歲月。IFD電影按拍攝時數計算薪金,拍攝模式在業內看來「很奇怪」,譬如說會從菲律賓低價購入電影,在香港拍攝動作片段,將兩者混剪在一起,再分銷給不同國家,「其實不是正常的電影拍攝形式,變相他們(IFD演員)會覺得(提起拍IFD電影)大家看不起他們」。
但Jesús Manuel的出現是對吳偉業拍IFD電影的肯定,也是一劑強心針。吳偉業後來告訴津津他其實很享受在IFD工作的時光,雖然電影都是低成本製作,所有鏡頭拍得很急,「最好一日拍到80至100個鏡頭」,但他可以設計武打動作,嘗試新點子,有許多發揮空間。在成家班,整個武師團隊潛心打磨動作,但吳只是「執行的人,不是設計的人」。
聽上去IFD電影很低質,但參與拍攝的不乏人才。譬如吳偉業在IFD認識了動作喜劇電影《蛇形刁手》的攝影師張海和習得一手「鐵砂掌」的Mark Houghton(何麥)等,他們至今仍保持聯絡。他從張海身上學到電影的剪接技巧,了解動作在鏡頭呈現的視覺效果。何麥則學過中國功夫,他練「鐵砂掌」練到手背肌肉有硬繭,一掌能把油漆筒擊至對半凹陷。
許多IFD電影不曾在香港上映,卻有龐大的國際市場,Jesús Manuel告訴津津在這地球的另一端有不少人欣賞IFD電影,而她的父親吳偉業更不是無名氏——他2008年在德國的電影院看到吳偉業的大幅海報。
【認識特技人爸爸】
被打飛、被亂槍掃射、「跳樓」死而復生
1998年津津出生時,吳偉業早已離開特技人行業多年,津津沒參與過他的現場拍攝。她有「爸爸很厲害」的概念是小學親子旅行日,小朋友「上下上下」跳彈牀,爸爸卻在空中劈叉做空翻,津津意識到他會點體操。有時她和吳偉業路過一些建築,吳偉業也會犯起動作設計的癮,引導津津思考那個場景可以拍什麼武打動作。
有次吳偉業夫婦吵架,吳去了「跳樓」,津津以為爸爸死掉,豈料第二朝爸爸如常出現,「看到他沒事,我很意外」。原來對吳偉業這特技人來說,那屬於減壓的行為。「我覺得他是神經病,怎麼會有人跟老婆吵架去跳樓,還被女兒目擊?」
年少時津津對爸爸舊業略有耳聞,卻並未深入了解,只知爸爸的社交關係是建立於電影拍攝的武師團隊。吳偉業愛播動作武打片給津津看,港產片如成龍主演的作品,荷李活電影如《未來戰士》等。津津長久以來對吳偉業的特技人形象都留在《警察故事》,吳偉業被一腳踢飛出窗外,硬摔在地上的一剎那……
吳偉業的鏡頭通常只有幾秒,津津坦言若非爸爸告知,她未必認得出來,「那時的他跟現在的樣子分別很大」。也是為了寫下爸爸的故事,津津才一一把爸爸每個鏡頭瞧得鉅細靡遺,「我知道他在《天使行動》被電單車撞,在《英雄本色》中被亂槍掃射……」
看着父親不是被打飛,就是被一槍斃命,津津總是揪着一顆心,尤其是難得在電影露臉,眉心卻被子彈貫穿,「眼見爸爸額頭穿了一個洞,流血不停,那種衝擊真的很大」,明明觀影時吳偉業安然無恙地坐她身旁,但她仍是難受得止不住淚水。這些都是她知道爸爸參與過的電影片段,還有許多爸爸做替身,她從沒注意到的,譬如《賭俠》中劉德華跳水躲避槍擊的情景,「那個跳水動作原來是我爸爸做的」。
【從成家班到IFD】
硬食高危動作 努力難被看見
吳偉業於1984年由恩師王坤帶入行,在成家班待了9個月後離開,拍了幾年IFD電影,其間也接拍其他電影的特技人工作。《賭俠》是吳偉業拍的最後一齣電影,他之後轉行賣保險,也做過文員。有人問他當初為何要離開成家班?為何不再做電影特技人?
津津說《英雄本色》影響猶深,戲內吳偉業要在船上向Mark哥(周潤發飾)開槍,後被Mark哥擊中,要自船邊翻身落地。吳偉業從約10呎高處跳下,落到沒任何保護裝置的石屎地上,「他硬食了那個動作」,最後該鏡頭卻以遠景呈現,心裏難免有點落差,「他會覺得他拼了命,但沒被拍下來,好似自己的努力沒有價值」。
當然吳偉業淡出的原因不止是因為一齣戲,一個鏡頭,可能是看見陳強拍攝《天使行動》出意外而半身癱瘓,也可能是家有妻女要顧,他不想冒險。吳偉業也從沒要求津津繼承他的衣缽,只曾讓津津學點詠春,讓王坤教了津津基本功。津津在大學劇社活學活用吳偉業教她的知識,例如用利賓納混合枇杷膏製作逼真的血漿,為演員化特技妝。
早在10年前,中學生津津便有要為吳偉業寫書的念頭,奈何她當時筆力不夠,對特技人行業理解粗淺,未能成事。但粉絲Jesús Manuel的故事讓父親整段特技人經歷更為完整,津津再次起念動筆。直至去年,津津收到快60嵗的父親確診多發性骨髓癌的消息,她決定加緊腳步,在父親健在時把書出版。《無名特技人七號——八十年代香港特技行業記趣》是她寫給吳偉業和Jesús Manuel的書,「我想告訴Jesús Manuel,他兒時喜歡的特技人,他在書店找不到那特技人的書,現在有人寫了一本」。完成著作,她感慨不是所有子女都有機會參與父母年輕的時光。
文˙ 姚超雯
{ 圖 } 黃志東、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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