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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走進草根達人 何靜姍 帶領浸大清潔工友對抗外判制度 零零後接棒搞工會 爭權不害羞、不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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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阿妹」何靜姍每次落區,到垃圾站探訪清潔工姨姨,總被誤會是學生,考察社區做功課。年長者對年輕人的形容五時花六時變,嫌棄時說「後生打壞」,珍惜時又稱「社會希望」;對八十後青年如是,九十後如是,現在輪到零零後、清潔服務業職工會總幹事阿姍。她自然是帶來光明的年輕人。儘管說話半句便稍停稍頓,務求達意,陷入沉思,她對訴求基層權利不害羞、不怕事。25歲的她,上月與義工團及浸會大學外判清潔工友發起工潮,成功向資方爭取較合理薪酬(每月額外津貼最少300元)。工運前輩對仍有青年投入工運,感慨萬千;阿姍則不覺得,無論自己是Gen Z還是零零後,都沒什麼特別。基層工會資源少,後社運社會紅線多,年輕不年輕,有身位便照樣做——這是她第一份全職工作。

第一場勝仗

「你是不是有點寒背?」記者問。清潔服務業職工會(下稱:職工會)會址的燈光,較浸大工潮罕見勝仗的激情,稍微顯得昏暗。辦公室就只有阿姍一人,只開房燈,較環保,也節省電費。地上放着兩袋她常喝飲品的紙包盒子。辦公桌很亂。站在旁,工作不定時的她伸懶腰回應。

她是工會唯一受薪員工,循大學時期關注基層勞工的經歷,去年初見到工會有空缺便報名;沒預想上班僅一年多,因為前任總幹事杜振豪辭任,在沒有其他人選下,自己便要接棒。阿姍坐着時背彎,站着時腰卻很直。

比起年輕,阿姍的書生氣質更突出。曾為《中大學生報》和「中大基層關注組」成員的她,過往撰文批判資本主義的無形怪手,對外判制度(這新自由主義下的產物)痛恨非常。不過,早前收到浸大外判清潔工友求助,指新僱主給予的薪資待遇不進反退,阿姍暫時收起這個主義和那個理論,心中不時想着如何用最直白語言,將工友私下的抱怨,轉為向資方施壓、爭取權益的動力。「收工回家都繼續看好多清潔工權益資訊,覺得自己research得不夠。」她說。

事緣浸大清潔服務承辦合約在今年8月屆滿,工友的僱主將由「惠康環境服務」轉為「莊臣」。新公司僱用條件中,工友月薪只加0.32元至1.52元,跟凍薪無二致,又設3個月試用期,其間國慶日、中秋翌日和重陽節等勞工假期無薪。7月底,僅上任總幹事約一個月的阿姍,與末代職工盟主席、職工會義務會長黃迺元,還有一眾關注議題的義工,跟浸大工友召開多次討論會,又發起網上聯署,集齊500多個簽名後到莊臣總部遞交聯署信。

「態度好啲!……有任何唔滿意,同返我哋講!你搵任何人都幫你哋唔到。」到了8月初,莊臣梅經理在工友原定靜坐抗議的日子出現,展開喝令風格的對話。他的指手劃腳和強硬態度,反令清潔工友的工業行動,演變為網絡討論焦點,看到相關影片的港人,大都好奇為何今日香港,仍有具張力的工運畫面。

其實,工潮規模不大(百多名員工聯署、50多名工友出席會議),主流媒體報道不算多。莊臣一度私下提出為部分工友增加每月津貼500元,阿姍擔心工友收貨,靜坐水靜鵝飛。但乘着梅經理激起現場工友踴躍提問和維權的氣氛,職工會、義工和工友一行人成功爭取,莊臣承諾取消試用期安排,又在合約明列日間、夜間和暑熱津貼300元至2100元及增加時薪、日薪和加班費等,成果來之不易。

介入社會 將紅線推出一點

熱中在報社打滾和到現場採訪,多於乖乖聽課的阿姍,讀了6年大學;最初是近月經重組「殺系」的政治及公共行政學系。2014年雨傘運動是她對社會變革的啟蒙,還記得當時中學老師送贈周保松《政治的道德》。「我已經忘記那本書講什麼,但記得當時看過後覺得,原來可以這樣去理解政治制度。它講很多民主自由,那時候覺得,嗯,好似現在社會上是欠缺了這些元素。」可是,上過比較政治的課,她又發現對諸如選舉制度的宏觀討論不感興趣。政政4年,她更多修讀文化研究和社會學的課,再多讀2年社會學系。

然而真正驅動她介入社會的,還要數學生報。「當時入去做編委,剛好不斷遇到與勞工有關的新聞。比如Food Panda外賣員罷工、太古可樂廠工友罷工。校內也有一些關心清潔工的團體,我都有過去看他們的活動。」2022年,勞動藝術家、那時為港鐵大圍站清潔工的程展緯,穿垃圾袋作外衣,在大圍站默站抗議港鐵讓乘客單方面為車站清潔程度評分,卻沒教育乘客保持清潔,體貼工友辛勞;阿姍也有到場觀摩,並結識黃迺元,埋下隨後投履歷到職工會的伏筆。

法國詩人韓波說「生活總是在他方」,有人解讀為:理想世界往往不可及,也有人解讀為:生活還有其他的可能。對於憧憬投入工運、那年大學四年級的阿姍,知道職工會存在——「這個會幫工人爭取權益的團體」,有了一個走進草根群眾的機會。她和工友的生活不在他方,就在香港。

香港組織工人運動困難多多。倒是沒有清晰的紅線,劃明工業行動必定犯規,但阿姍的家人有點擔心,害怕她被點名批評——職工會在職工盟解散前是後者的屬會。「我覺得大家是不斷試下條線,看看有沒有可能把它推出一點,比如今次浸大,有些人的反應是『哇!聯署!是還做得的嗎?』我理解其實有好多公民團體,定期做這樣的事,只是大家沒有留意到。有好多嘢大家望落、聽到覺得好危險,實際上都不是那樣。」

工運圈子不大,但仍有同道中人各自努力。「大家都有心的,平日有機會跟大家出來交流,很多人都關注工人權益,只不過礙於任職機構,不能做得那麼出面,或者行動不可以那麼激進。」阿姍平靜吐出浩蕩的話,訴求不過是為長期受外判制度之苦的清潔工,爭取數百元合理津貼而已。

「阿妹」與新方法

區議員落區、關愛隊落區、社工落區,職工會的阿姍也會落區。「嗨!我是清潔工會的同事。」工友姨姨會叫她「阿妹」。「她們普遍鍾意講嘢,我們會向勞工處拿職安健的禮物,比如水樽、毛巾,傾一輪又派下嘢,『蛇齋餅粽』這樣就OK。她們會經常以為我是來做功課,哈哈。」

年輕也好。「如果可以令他們放下戒心(叫我阿妹)都OK。」也有不好。「當有工友求助,約了時間見面,她一見到一個那麼後生的總幹事,我感覺到她們心想『呢條友信唔信得過㗎』,不過跟她們傾下去,只要好好解釋可以怎樣做、怎樣爭取,幫到她們,就會信我或者工會。」

2024年初,阿姍以兼職加入職工會時,與上手同事交接的時間只有數星期;上月初,前任總幹事杜振豪交棒給她,交接則仍是進行式,她有一班職工會理事會的智囊團,部分本身是工友。她常諮詢團隊意見,亦有開拓新方法,如在浸大一役,她和義工製作「點心紙」,印製「下一步行動:1.貼紙 2.唔著工衣 3.靜坐 4.圍管理層 5.罷工」的A4紙,讓工友抉擇。

「因為連續幾日開工友大會,主要是我和義工去主持,好辛苦,一來要嗌勁大聲!二來多數是我們單方面問她們做法是否OK,好似沒有一個溝通的過程,既然人多,不如好似D-Day(商討日)般去做,要工友參與整件事,不是我們去指揮他們。」阿姍解釋。

浸大清潔工遇上的轉約疑難,是全港清潔工恆常被壓榨的縮影;有的舊公司還會要求工友簽署自願離職,省下遣散費。找職工會求助的個案中,每10次,接近10次,工友最後都會「縮」。阿姍希望為工友賦權,意識到自己是有能力爭取權利的,但「很多工友一有少少事情想表達的時候,就好害怕會被公司炒」。「她們同你傾計的時候會講好多,一問到會不會想做多一點、行多一步呀?就會縮的了,『都冇計,個個打工都係咁㗎啦』。」

這正正突顯浸大工友可愛之最。阿姍問工友「會不會想靜坐?」怎料一次有工友本能反應地回應,「她們說靜什麼坐?直接罷工啦!」另次工業行動點心紙放在前,「她們直接選了最激進的罷工」。

原來勇氣是要累積的。2017年,浸大學生和工會代表早有為清潔工友發起校內遊行,那年校方更換清潔服務承辦商時,舊公司拒絕向工友發放遣散費,又要求保安員及清潔工自願離職,再應徵新的公司。「因為以往都有爭取的經驗,所以比較不害怕。我接觸年資比較深,經歷過以前工潮的工友比較好,會答應去爭取一些事情,年資比較淺的就會悲觀些,未去到不同意,但沒那麼主動參與。所以讓工友知道,有機會爭取得到,有機會贏,是重要的。」阿姍總結第一次勝仗。

從細微出發 邊問邊做

阿姍說:「清潔工行業的外判制度是很有問題的,但已經實行了太久。政府或僱主可以將責任推給外判公司,當工友訴求更多權益的時候,公司又會話因為沒有資源,大家互相推來推去,是很有問題的一件事。我想去取消這麼邪惡的機制,可是這東西太龐大了。現在會思考從更細微的東西出發,將意識帶給工友。」

阿姍亦說:「實際上來到這裏(職工會)都依然有點無力,聽完求助或者抱怨後,實際上幫助到的不多。」例如?「例如人工普遍低未必幫到,又如(康文署外判清潔工的)休息室設計,因為經層層外判,責任分散,爭取權益好難。」從事清潔的以中老年居多,又包括不少新移民、少數族裔朋友,入職門檻不高,剝削的門檻也不高。

她未經歷過前輩口中墟冚的工人(或社會)運動,每次聽來好似黃金年代,倒覺得一切新奇。「那時可能還未入大學,或者入了但沒怎麼留意、參與這些行動。經常望到有做過各種示威行動的前輩,都會覺得,嗯,需要跟他們學習怎去做……所以我本身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其實不多,今次工潮其實什麼都不懂,要不斷問以往是怎麼做,下一步要怎麼做,要不斷跟別人傾。」

一時因為年輕,成為新聞人物,她坦言不淡定,「其實好×驚」。做完訪問,她趕往灣仔與被取消黑雨津貼的康文署外判工友商討對策;朝早十一點開工,她翌日凌晨出完跟進post才收工。時常挺直、偶爾躺平,自嘲自己也要學學職安健。

文˙ 梁景鴻

{ 圖 } 曾憲宗、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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