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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躺平」達人}周慧 40歲裸辭 回村獨居 不屈服任何關係 用寫作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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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在湖南岳陽——鄉下地方出生的周慧「躺平」前,曾是坐擁高薪厚職的人事部經理。40歲她憤而辭職後,搬入深圳洞背村,跟香港詩人黃燦然成為鄰居。50歲前,周慧未想過自己會出書,僅在網上撰文寫生活事,「知天命」的去年,出版記敘村內生活的合集書《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於內地暢銷,小有名氣,繁體版上周亦已出版。

在許鞍華紀錄片《詩》中,受訪者、同為這本書選編的黃燦然,在清貧生活中成為出世的詩人;周慧則把家庭、婚姻等女性枷鎖全部甩開寫散文。這位不用上班的女士,擁有的是另一份屬於女性文學人的詩意。

農村小姑娘闖深圳

「我生活能力非常強的!然後不躺平。」周慧否認是躺平達人。而不論她現在的生活算不算躺平,都不簡單。雖然辭職前「上車」付首期,可以把房子租出去,租金卻只夠抵消還款額。她又借錢投資股票,虧本數十萬。一貧如洗,她上山摘菜,賒來柴米油鹽。最終是把單位再抵押,借款加上取出每月社保維生——近年則多了稿費收入。接受媒體訪問,主持人問今天做了什麼,她答「啥也沒做啊」;辛勞的打工仔,應該好是羡慕。

看周慧的中年半生,會發現她除了躺平,還曾體現勵志中國夢,又被一眾文化人推薦,且擺脫了傳統女性的種種角色框架。躺平(或自在生活)的周慧,只是四分之一個周慧。

先講中國夢的周慧:農村女生搖身變管理層。「首先我從小成績不好」。周慧說自己不是學霸,初中、高中、大學,均沒考上心頭志願。1991年,她17歲高中畢業後,先是得祖母介紹,到岳陽市區的兵工廠縫鞋跟,做解放鞋。一個多月間,她把「踩鞋幫子(鞋踭)」的工序做得出色,令布面貼合圓滑的腳跟線條。工廠前輩讚她上手快,很快能轉為合約工。

她不滿足於此,憧憬去仍為經濟特區的深圳發展。「我打工的時候是這麼回事,1990年代,那時候很多人到南方打工,什麼東莞啊,中山啊,深圳啊。」隨後追隨在深圳上班的二姐腳步,應徵手表廠做事。「我到了深圳,這個衝擊現在還記得。那時候已經有國貿(國際貿易中心大廈,樓高53層)了,我看到後:『嘩,這麼高的樓!』在老家那時候最高一棟才7層。就很喜歡深圳,哪怕是打工做最基礎那種流水線的工人。」

做女工3年,周慧仍操帶有地域特色的普通話,正如來自各省份的工廠女工一樣。她又嚮往工業區旁,寫字樓職業女性的白領日常,「工作了一天,身上沒有一點汗味」。她希望辦公桌上放着的,不是機芯、表盤,而是電話;接線字正腔圓,問一句「你好」。只是她連面試的機會亦沒有。

「我回家考成人高考,(大專)畢業之後1998年重新回到深圳,再也沒去其他城市工作過了。」周慧從女工變成文員,再轉為人事部門助理,直到2014年,40歲的她已經是人事行政部經理。「只能說那個時代剛好發展得比較好,我搭上了,或者是老闆對我的人品比較信任,工作做得還可以。」上司的發票中獎,有3000元獎金,她如實上報。事過境遷,她如是總結。

絮絮叨叨 寫洞背四季、鳥獸貓狗、相似的女工

讀到這裏,周慧還有四分之二個。上文說到,她不滿足當兵工廠工人。其實轉職的過程牽連甚廣,惹祖母不高興。「當時這工作是我家給我鋪的一條路,你好好幹,然後轉正。」她因為踩鞋踭踩得圓被稱讚,於是鼓起勇氣把一批鞋踭暴力踩成「心電圖」,好幾天後如願被辭退。為何如此衝動?她解釋,是每天聽到其他女工之間討論婆媳雞飛狗跳的無聊事,她不願將來成為這個樣子。

成為白領後,她也不是朝氣勃勃的青年。任經理的時候,「每天摸魚」。堅持了11年的都市麗人生活,她因為上司換人而放棄。她不要委屈配合新作風,即使還有近30年的房貸要還,仍決定拍拍屁股走人到深圳馬巒山山腰的洞背村。

洞背村類似香港元朗錦田,不過近海,有古樹和老屋,又似梅窩。近年不少藝術家搬進去住。剛搬到村內呼吸自由(不用工作)新鮮空氣時,周慧只需要繳幾百元的房租,便重拾愛好多年,未真正追求的文學夢。

「我個人肯定是對文字方面感興趣,但一直沒有辦法去發展,在那個環境,你沒有多的錢去買書,而且沒有這個見識,不知道要怎麼去發展興趣,不覺得要投(資)錢或者經歷。」《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日前繁體版出版,她在書第一部分寫洞背四季,飛禽走獸小昆蟲小植物,第二部分更多思考這段第二人生,第三部分則想起家庭、童年和工作的掙扎。與書題相反,作者在居住10年的跨度中,慢慢找回自己。

為書選編的黃燦然說,周慧是一個湖南農村小姑娘的成功故事,「只不過這成功不是變成大公司女掌門,而是變成一個女作家」。跟早慧,或大有名氣的作家比起來,周是被生活所迫的寫作者,但反而因為沒有密集寫作的經歷,文字充滿原生「痕迹」。繁體版出版社「飛地出版」總編輯、資深媒體人張潔平說好喜歡周的文字,認為是細膩、高度自覺的女性書寫。繁體版的編輯,是年輕詩人黃潤宇。

於是乎,另一四分之一的周慧,是文字被文化人推崇的周慧。她本人則對名利淡然,書中寫到喜歡洞背村:「它有種淡定的氣質,無所謂熱不熱鬧繁不繁華,地鐵通到東莞惠州但不通這裏,也無所謂……到我們村的小巴晚上八點半就收班,很有一種搭不上你就另想辦法或席地而睡吧的安然氣質。」

文字絮絮叨叨,卻正因為絮絮叨叨,散文合輯竟然成了類長篇小說,從鳥獸貓狗,說到農村重男輕女,還有印象中女工每個都是一個模樣:「她們拿香皂擦幾下,搓出豐富的泡沫。她們說着笑着,和踩鞋幫子時,一樣大聲、自如,如同皮膚也是一件衣服,乳房、鬈曲的毛髮只是衣服上的裝飾。幾十個女人,各種年齡段的身體。」

女性如何這樣生活?

從朝九晚五的工作躺平,以開啟文學創作的生活,具體來說,是怎麼做到的呢?男性女性,又可分誰者更容易做到?身為生理男性的記者,一度忽視了周慧故事中性別的面向。她打斷提問:「哎呀!當然是男性更容易,女性要過我這樣的生活,太太太難了,在創作這條路上心無旁落。因為男性就是這麼做的……只用把工作做好,結婚也好,有幾個孩子也好,其實不太妨礙他往前奔。是傳統、自信或者厚臉皮,他都可以不管這些東西,只要每個月定期拿點錢就OK了。」端看許鞍華紀錄片《詩》中,黃燦然提到詩人的難,鮮有一處是關於家庭、關於婚姻,多數僅關於經濟條件。

「女的不行啊,被規訓是刻到骨子裏面的。如果我有個老公的話,很難跟你理直氣壯,要給家裏做飯,給帶娃,比如說爸媽、公婆病了去照顧。」周慧躺平,意味着拒絕了家庭和親密關係,還要在生活各方面自理得當,「在什麼樣的情况下,都搞得舒舒服服的」。

最後一個四分之一個周慧,是遠離了女兒、孫女、妹妹和女友角色的周慧。搬到洞背村前幾年,她母親已去世。因為父母無法給女兒充分的關愛,周慧渴望事業成功,「痛快地做自己」。農村重男輕女之餘,貧苦人家亦無望女兒成鳳。「我爸媽是沒有那麼愛孩子的,不會把所有的精力和資源全部放孩子身上,希望他拼命考試要考好,有好學校、好工作。我媽反正稍微催一催吧,做作業隨便,你要考上大學,我們幫不上你。」脫離原生家庭羈絆後,周慧思疑,繼續工作是為了誰?她發現沒有誰。這是辭職的全貌。

「你有你的懂,我有我的懂」

在洞背村之前,她看蘇童、賈平凹和莫言的書。洞背村之後,也看女性主義思想家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先前,她在網絡論壇發表文章,前陣子則用微信公眾號刊登,「有的人喜歡,有的人不喜歡」。孑然一身,她無鄉可回——岳陽的老宅已被收回,農村的性別觀念亦不甚進步,「完全受不了」。卻在深圳洞背這郊區感到舒服,「周圍的人都不怎麼上班」。

周慧書中形容最初對村中生活的感受是:「擁有無窮無盡的自由確實是災難,不可能擺脫,你得每時每刻往裏填東西。」她告訴記者,「就算是刷短視頻,給你刷半小時很開心吧,給你刷10個小時你也受不了」。在洞背村的第一個階段,她隨意在地上鋪置牀墊,不買家具,認為單位只是公餘的度假屋。幾年後,她曾搬回深圳市區,才意識到「太喜歡村裏了」,緊密的鄰里關係,讓她找到無關血緣的溫暖,卻也能保持社交距離,「打定主意以後也不出去上班了」。

過程中,她也有自我懷疑。「因為我是一個土包子,但我那棟樓你想想,有黃燦然、(中國詩人)孫文波,還有搞書、設計、電影的,一個個很牛。我什麼都沒有,沒有錢、見識、學歷,聊天的時候會覺得我不懂。他們聊香港巴塞爾(Art Basel),我都不知道巴塞爾是什麼東西。」後來,她看開了。「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就不在意了,我不懂藝術、書、音樂沒關係,你有你的懂,我有我的懂,人又像最初一樣開朗自信了。」如果有別的城市人想效法她,周慧有什麼建議?她說只要內心足夠強大便可,積極的躺平代表目空既有社會人情網絡,不依賴別人幫助,不屈服於任何關係。

文˙ 梁景鴻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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