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周日話題:保育鬼節,與這代人有關

【明報專訊】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盂蘭節是為這代人而設?
踏入農曆七月,陰間鬼門關大開,但陽間的盂蘭盛事卻面對保育危機。盂蘭勝會雖早在2014年列入首份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每年在各區此起彼落,但近年風光及規模明顯不及以往,尤其是籌備者年歲漸長,青黃不接。在2024年,盂蘭勝會申請團體有46個,參加者預計只有約5.2萬人。與此相對,過往海洋公園在哈囉喂期間的參加人數逾50萬人。
西洋鬼節付費遊玩,一票難求,盂蘭勝會免費入場,反而應者寥寥。然而,仔細想想中國古老鬼節的意義,或許就會發現:我們比任何一個時代,更需要盂蘭節;箇中原因不是「非遺」,而是另有緣由。
慈悲與自保
農曆七月十五日,佛教稱為盂蘭節,道家稱為中元節,但這兩個稱呼字面看來都不知甚解,反而英文名更加直觀:餓鬼節(Hungry Ghost Festival)。
據說七月鬼門關開,無主孤魂野鬼絡繹於途,上來享人間祭拜。人鬼相雜的陽間,或是舉行法會,超度亡魂離苦得樂,或是在街上燒衣祀鬼,伴以水飯、芽菜、豆腐和龍眼等食物。陽間接濟貧弱,對陰曹野鬼同樣如此,幽明同理,陰安陽樂。
到盂蘭勝會看看,便知道這是諸神、眾人、群鬼三界同湊熱鬧的活動,而與鬼魂打交道貫穿整個法會。比如潮式法會的場地就專門有鬼魂安置地(附薦台和孤魂台),家鬼的牌位名為「附薦本會各人之先靈蓮位」,慘死鬼的牌位為「本港歷年意外罹難幽魂蓮位」,無祀之鬼的牌位為「河沙十類男女孤魂由子蓮位」,附近都有祭品山任由他們進食。
在本地傳統,破地獄是盂蘭勝會的焦點。我參加過華富邨天井舉行的盂蘭勝會,當天色漸暗,喃嘸師傅就破地獄,他們伴隨鑼鼓聲起舞,再擊瓦、跳火、誦經,燒祭品、神主牌等,寓意打開地獄之門,超度先靈。在潮州人傳統,則有放焰口環節,焰口是餓鬼的名稱,其形體枯瘦,咽細如針,口吐火焰,放焰口是以各種手印和咒語,破地獄扇門,召請餓鬼,再施甘露令其開咽喉,飽食一頓。
無論是本地傳統還是潮州人傳統,都有大士王鎮守全場,監管孤魂野鬼有序接受施祭。大士王身形龐大,面目猙獰,又名「鬼王」,是觀音的化身,頭部或身上有觀音像。鬼王大腹便便,據說是吃掉滋擾搞事的遊魂野鬼所致。
總而言之,鬼節禮俗展現了陽間眾人對陰間貧苦的安撫,既是慈悲,也是收買鬼心的自保,盼他們「唔好搞我」,從而家宅平安、遠離禍害。
無後即地獄
但追問下去,什麼鬼才是危險鬼呢?哪些鬼會變成孤魂野鬼呢?
所謂「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在傳統觀念中,鬼界也有階級之分,受後人祭祀的成為「祖先」,安坐於神主牌上,享世代香火;而意外身亡、無人拜祭的,則淪為孤魂野鬼,甚至化作厲鬼。換言之,「無後即地獄」,可見鬼節禮俗也是一種警告:做人最重要是結婚生仔,多子多孫,不然身後淪為孤魂,無人接濟,貧寒孤餓,更會成為危害鄉里的惡鬼。
我不懂鬼事,但生平也做過一次「法事」,安撫社區陌生的鬼魂。話說幾年前,阿婆在樓下不慎跌倒,她堅持是路邊的遊魂野鬼作祟。臥病在牀時,她既憂心自己的身體,又怕那些遊魂繼續滋擾,於是催我備齊祭品,去跌到的地方路拜野鬼。我毫無頭緒,只好找街市香燭店求助,老闆娘塞了很多祭品給我,還教我如何跟鬼說話。
那一天,我在烈日當空下邊焚燒祭品衣紙,邊依樣喃喃低語:「我唔知你名,我唔知你姓。幾日前有個阿婆係度跌親,𠵱家我畀嘢你食,食飽啲,唔好再搞佢。你有主歸主,冇主歸廟,唔好再騷擾XXX。」由於祭品太多,天氣太熱,我燒衣差點中暑,還被保安驅趕。到最後,我不知有無「好兄弟」收到我的心意,聽到我的循循善誘。但阿婆心安很多,我明白到老一輩對鬼神的敬畏之心。
然而,若說野鬼一捱餓就會滋擾人間,這個想像背後也牽涉耐人尋味的問題:難道鬼魂就一定只能靠陽世供養或救濟嗎?他們不能在陰間耕田勞動「食自己」、「穿自己」嗎?在《鬼在江湖》一書中,栾保群就發現,大部分古代文獻描述的陰間不但沒有農民和農業,而且一切生產食物的「農林牧副漁」都欠奉。他進而提問,一個農業大國構建幽冥世界時,斷然捨棄農業,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說到底,正如栾保群指出,古代民眾構想的陰間,其實處處遵循陽間規則:正正因為陰間的鬼魂沒吃沒喝,才能讓子孫的祭祀顯得那麼重要;正正因為陰間沒有農民,祖先「等飯食」,才把希望寄託在陽世子孫身上,令父系的宗族制度維持運轉。幽冥世界的設定,從來都是為現世的秩序而服務。
最後一代
回到當下,隨着單身終老、不婚不育的人愈見普遍,愈來愈多的人將成為家族中的「最後一代」。若依傳統觀念,他日無人祭祀的孤魂只會愈來愈多,這麼說來大家都有機會上「河沙十類男女孤魂由子蓮位」,我們的社會其實愈來愈需要保育盂蘭活動。
傳統而言,結婚、買樓、生兒育女被視為香港人理所當然的人生歷程。但統計處的資料顯示,本港結婚數字下跌,出生率長期處於低水平。在香港民意研究所的調查中,也發現未有子女的港人中,僅有13%表示有意生育,不想生育者的主要原因包括「城市教育制度」(58%)、「城市政治環境」(43%)及「城市居住空間」(43%)。而根據另一項突破的調查,在589名受訪的10-29歲青少年中,僅22%以結婚為人生目標,以生仔為人生目標的更只有12.6%。
可以預見,「無後」之於香港,並不只是個人選擇,而是一代人的常態。弔詭之處是,正當社會最需要盂蘭精神的時候,也正是傳統禮俗最難傳承的時候。儘管盂蘭節已獲列非遺,政府亦撥款保育,但鬼節禮俗式微之勢似不可逆,就算保育下去也可能形似神不似。畢竟今人最恐懼之事,早已不是無祀孤魂和成為無祀孤魂——人世間的恐懼之事還多着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鬼,安撫鬼魂之事大概總有人做。但正如歷史學家鄧家宙指出,盂蘭活動不會消失,而是慢慢回歸到寺廟和廟宇。這個幽靈的節日,最終可能主要留給神職人員和信眾,而不再是社區的眾人之事。
文、圖˙艾迪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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