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孫興杰:「地緣政治租金」與莫迪外交的限度

【明報文章】一夜之間,曾經是美國白宮座上賓的印度總理莫迪,與美國總統特朗普翻臉了。印度不僅被徵收50%高額關稅,而且屢屢被美國高官點名。兩國高官於社交媒體隔空口水戰不斷,昔日親密的戰略關係好像消失了。
莫迪參加上海合作組織(上合組織)天津峰會後,中俄印領導人同框談笑風生的照片,似乎刺激了特朗普。特朗普既認為印俄倒向中國,又表示美國沒有失去印度,強調自己與莫迪的良好關係。莫迪則回應表示,珍視與美國的良好關係,強調兩國擁有「積極、前瞻性的全面全球戰略伙伴關係」。
對印度而言,美國高額關稅不止是經濟上的霸凌,更是對印度大國地位的羞辱。究其原因,在美國新戰略框架下,印度地位和角色發生了重要變化。過去幾年,中美戰略博弈框架給印度創造的「地緣政治租金」縮水,印度戰略和外交也需要順應這樣的大變局。
印度面臨的大變局?
特朗普第二個總統任期開始之後,莫迪成為第四名到訪白宮的外國領導人,也是繼日本首相石破茂之後第二名到訪白宮的大國領導人。隨後,美國副總統萬斯訪問印度。看起來,莫迪能夠「搞定」特朗普,在關稅戰中應該能夠得到較好的豁免。因此關稅戰之初,印度採取「綏靖」政策。然而,印度卻首當其衝,成為遭受關稅重擊的國家。這個結果多少出乎印度及國際社會意料。印度享受的戰略優待,如何不在了?
特朗普在首個總統任期發動了關稅戰,最終變成主要針對中國,其核心目標是對華「脫鈎」,因此在亞太地區採取「小多邊主義」,尤其是推出印太戰略,試圖建立一個排除中國的亞太秩序框架。在此框架下,印度角色非常重要。
其時,美國在阿富汗的戰爭還沒有結束,特朗普政府決意要從阿富汗脫身;如何體面撤軍,是當時美國的主要挑戰。另外,美軍撤出亞洲大陸後,如何構建新的戰略支點,也是問題。印太戰略的含義在於:一方面,美國從亞洲大陸的陸戰中撤出,重回海權大戰略,這與20世紀70年代「尼克遜主義」的戰略邏輯相同;另一方面,印度是個大國,且與中國有矛盾,作為印太戰略在歐亞大陸的支點,可成為美國遏華的幫手。
在美國印太戰略裏,印度戰略價值得以突顯,並非印度實力使然,而是其所處地緣政治環境變化帶來的機遇。美國對印度實行戰略投資,大幅提升美印關係層級,雙方軍事合作水平也得以提升。同時,美國對印度「有聲有色」的外交,給予更大容忍和接受。由此,印度得到更大戰略空間,及實實在在的「地緣政治租金」。
在此階段,印度對華政策強硬,不僅對中國企業採取苛刻甚至掠奪性的政策,而且於邊境問題上態度強硬。兩國發生激烈邊境衝突,雙邊關係一落千丈。此外,在上合組織、金磚國家等中國參與卻沒有美國的多邊機制當中,印度「怠工」或者「摻沙子」。
美國時任總統拜登繼承且強化了印太戰略。美國從阿富汗撤軍後,美日澳印四方安全機制(Quad)愈來愈具實質內容。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印度於美俄之間坐收利益。印度既從俄國進口低價石油獲益,也在美俄之外爭取「全球南方」的領導角色。到拜登執政後半段,美國對印度的態度已發生某些變化,只是在印太戰略框架下,印度依然享受超規格待遇。
特朗普第二任期以來,美國戰略似乎發生重大調整。他反覆無常的表態,掩蓋了美國大戰略的轉換。特朗普主義的核心在於戰略收縮、經濟優先(或者說國內優先):一方面,美國戰略重心從地緣政治轉向地緣經濟,這表現在美國大幅減少地緣政治義務,縮減支援烏克蘭;另一方面,美國將地緣政治影響力「兌現」為經濟利益,要求其軍事盟國向美國繳納巨額保護費,比如北約盟國大幅提高軍費開支、購買美國武器、承諾購買美國能源、開放市場、投資美國等。印度雖非美國軍事盟國,卻「享受」同樣待遇,被要求開放農產品市場、購買美國化石能源,而不能再從俄國進口低成本石油。換言之,在美國新戰略框架下,印度不是幫手,而是對手。印度坐收「地緣政治租金」的條件,已然不再。
非陣營化多極世界的可能
特朗普蠻橫的關稅大棒,似乎把印度打醒了。今年7月後,中印關係緩和,印度外長蘇傑生訪華。在特朗普簽署行政令對印度加徵關稅之後,印度宣布莫迪將參加上合組織天津峰會。這也是時隔7年後,莫迪再次訪華。
不過,印度並非要倒向中俄;其外交傳統就是做「有聲有色的大國」,從冷戰時期到現在皆如此。一旦印度地緣政治環境變化,其外交戰略也會相應調整。毫無疑問,印度外交比之前更需要創造性的思維。一個不選邊站隊的印度,更有利於非陣營化多極世界秩序的構建。
就地緣政治而言,特朗普的戰略收縮,為包括印度在內的大國提供了更大選擇空間。當然,任何選擇都需要成本。特朗普對盟國的態度,令美國主導的同盟體系開始鬆弛,惟這並非等於出現所謂的權力真空。
一些學者將上合組織視為一個平行的治理體系,甚至將中俄印領導人同框視為對西方的挑戰。不過,「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方」的原則被寫入上合組織成立宣言,表明上合組織不是北約,也不可能成為北約。
因此,上合組織的發展不會推動世界陣營化。上合組織成員國及對話國分佈歐亞非,不乏印度、俄羅斯、土耳其、伊朗等帶有文明身分的國家。這些國家各有戰略傳統和國家性格,求同存異是上合組織持續發展的動力。如今,俄烏衝突、中東亂局持續,就連北約在地緣政治難題上也無法發出同一個聲音。
印度面對的發展挑戰
從全球經濟發展來看,超級全球化周期結束,「再全球化」成為大國的選擇。特朗普主義的美國優先,主要關注美國經濟收益,從此前讓利予貿易伙伴,到現在從貿易伙伴中收取「租金」,將美國市場需求作為殺手鐧實行貿易敲詐,收取高額關稅。
對印度而言,失去「地緣政治租金」後,該國面對切實的發展挑戰。在關稅戰、技術迭代之下,印度如何建立自己的產業基礎,是無法迴避的問題。印度央行前行長拉詹(Raghuram Rajan)並不認可現在印度政府的經濟政策。印度是人口大國,要想實現現代化,靠收取「地緣政治租金」的機會主義政策,顯然不行。中美關係不是冷戰時期的美蘇關係;中美競爭是單一全球市場內的競爭關係,各有殺手鐧而能達成平衡和妥協。相比之下,印度沒有這樣的籌碼——發展電子產業還要依賴中國產業鏈,信息服務行業則依賴美國市場。
從全球權力格局來看,財富和發展的中心向亞太地區轉移。無論是上合組織峰會,還是中國閱兵,都表明不少國家將現代化作為重要目標和任務。從地緣安全來看,矛盾和紛爭依然在「歐洲-大西洋體系」,除俄烏衝突和加沙戰爭之外,歐美社會還面對「文明衝突」的社區化挑戰。從文明身分來看,多元文明在復興。只有尊重文明多樣性、採取寬容開放的態度,才能夠避免文明身分變成排他性的極端民族主義。
作者是中山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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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興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