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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識導賞:40年回望:匯豐總行大廈

【明報專訊】2025年,匯豐銀行慶祝開業160年。匯豐總行大廈(下稱匯豐總行)1985年落成使用,迄今已是40年。匯豐總行是當時全世界最昂貴的建築,耗資50多億港元,被稱作是「太平洋時代的建築」。筆者重讀匯豐總行的建設歷史,訪問有關人士,回顧匯豐總行的建設過程,對香港或許有所啟示。匯豐總行大樓,多年來報刊時有報道,本文謹揀選個人體會深的來談論。
匯豐出的設計題
1977年,匯豐銀行業務擴展到全球55個國家,原來的大樓,日益不能滿足銀行的要求。匯豐銀行起議,在原址重建或增建。此項目稱「皇后大道中1號」(1QRC),設計分南廣場新建(保留1935年的建築)和全部重建兩種設計方案。無論是保留原建築或建一個新樓,在原址上的匯豐總部不能停業。另外,匯豐銀行希望新樓在5年內建成。每名競賽者都要對以上要求給建議和設計。美國、英國、澳洲和香港的7家設計公司應邀參加設計競賽,福斯特(Norman Foster,1935-)的方案,以其靈活和對各種情形的預估獲得董事會首肯。
建築師希望採用施工項目管理的模式(management contracting),由施工總承包商(management contractor)來管理各分包商和開展施工,要求快速施工(fast track)。1980年9月,6家公司參與競投匯豐總行施工的總承包合同,最後由投標者中最小的一家香港公司公和建築(John Lok & Partners)和英國的雲比(George Wimpey International Ltd.)獲得。
公和建築的老闆陸孝佩(John Lok,1921-2015),江蘇太倉望族後人,1942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後在重慶做工程測量,後參加美軍任翻譯。抗戰勝利後,回到上海,陸孝佩和幾位同學開營造廠;1950年到達香港,在一家營造廠做副經理。1961年,陸氏夫婦連同陸孝佩的弟弟,3人開創公和建築公司,做了大量的政府和私人工程,如工廠、住宅、辦公樓等,包括著名的美孚新邨和綠楊新邨。陸先生英文好,善於鑽研合同,他在香港的業務如魚得水。陸孝佩的長子陸恭正(Hardy Lok,1948-)畢業於曼徹斯特大學土木建築系,在英國做基礎建設工作,考得工程師牌,於1976年返回香港協助父親。
港建築公司聯繫英施工公司
陸先生父子通過牽線聯繫到英國的大型施工公司雲比,該公司是歐洲最大的施工公司,有7000員工。陸孝佩隻身飛往倫敦,與雲比洽談。兩家公司原來素未謀面,在周末的兩天內迅速達成協議,組成聯合體投標。而此時公和建築100多名員工裏,只有陸恭正一人為合資格的工程師。為準備投標,31歲的陸恭正在香港倫敦之間穿梭,經過5個多月的奮戰,針對13個關鍵目標,寫出厚厚4大本的標書。而投標準備,就花了300萬港元的費用。
1980年秋確定Lok/Wimpey Joint Venture施工時,匯豐銀行首先請他們裝修地盤上的副樓,該副樓建於1966年。當舊主樓拆除後,所有業務要搬入副樓,以保證銀行業務不間斷。這也是對承包商的一項考驗。副樓的裝修於1980年12月1日展開,施工公司日夜奮戰,把副樓圓滿地交給業主,但在「快速完成總部大樓」的要求下,此樓最後還是拆了。1981年7月,匯豐銀行給予正式施工合同,合同內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拆除1935年的舊樓。匯豐老樓太堅固,拆樓本身就是一項硬任務,拆樓進行的30個星期中,新樓的基礎同時開挖。
5組「村莊」組成大樓
匯豐總行地面48層,地下4層,總高180米。建築面積70,398平方米。設計者的構思,是用8組垂直構件,由基礎岩石層升到建築頂,英文稱為「桅杆」(mast);和5組V字形水準懸吊架(猶如衣架)承受荷載,將整個大樓的各層吊起來。每個桁架「衣架」有兩層高,吊起7至8層樓板。福斯特稱之為5組有特徵的「村莊」,而不是同樣的高樓樓層,疊加上去。
在方案的進展中,福斯特曾提出採用紅色的結構構件,遭到匯豐董事會華人董事包玉剛和利國偉反對。若匯豐的結構採用紅色,以後的那些文章不知該怎麼寫了?大型建築通常牽涉到太多人的意見和決策,一個小的變動,會使工程走向另一條軌道。
因為要快速完成。所以大方案定了後,許多技術細節都在邊設計、邊施工中進行。畫圖利用時差,英國夜裏畫,香港公司早上起來取圖,當時匯豐有部大型傳真機,每天晚上吐出來的傳真檔,長如廁紙。香港公司拿着這些圖紙,就要上工地造出來。 也有些尺寸很大的圖紙,香港公司修改後,連夜找DHL寄到英國去。和英國的聯繫,時時都在進行,電話、傳真、DHL,快遞雖貴,但很多圖紙還是依靠快遞。施工聯席會議,包含建築、結構、機電、施工、業主,幾乎每天進行。施工公司設置電腦房,可以做文字處理。更重要的是調度,讓人、材料和機械,準確及時地出現在工地。
鋼構件英製 表皮材料美研發
施工管理的工作,是統籌工序,使工程盡快向前推進,包括如何將分項目打包發包,如何讓交付等後勤工作轉動起來。皇后大道中的地盤,沒有材料儲存場地,儲存場地分設在香港的其他地方,物料適時準點運到現場。鋼構件在英國格拉斯哥和曼徹斯特生產,海運到香港將軍澳儲存、分類和準備。有的構件有兩層樓高,由船從將軍澳運到灣仔,晚上由改裝過的卡車運到工地。
青衣建基地訓練工人
表皮材料由美國聖路易市的Cupples Products公司研發製造,這是套在大樓鋼結構上的一層外衣,形狀複雜,該公司為此畫了1萬張圖紙。這家美國公司在香港青衣島建立基地,做3層樓高的類比結構,訓練香港工人,他們負責將表皮材料包覆到所有鋼結構上,誤差不超過3毫米。覆蓋面積10萬平方米,重3500噸。美國公司用了900個40呎長貨櫃將構件運到香港。
機電設備和廁所在日本生產,貨櫃在葵涌上岸,要晚上才能在路上運輸,有時需警察封路。地盤高峰的時候,有4500工人在現場,大樓分區分層,每區都有專人負責。
匯豐總行1981年7月啟動重建,1985年5月20日落成;1985年7月部分開放;同年11月18日,大樓由施工方交付給銀行,3500名銀行員工進入工作。實現了5年施工完成的目標。1986年4月7日舉行開幕儀式。這座第四代的總行大廈耗資52億港元重建,是當時全球最昂貴的建築物,比香港同規模的商業大樓,貴近10倍。
影響打破時間、地域界限
竣工於40年前的香港匯豐銀行總部大樓,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具技術含量的建築之一。其影響穿透了時間與地域界限,徹底重塑了高層辦公建築的面貌,影響了此後各地的銀行和高樓建設。回望匯豐,我有幾點思考。
‧技術突破與設計宣言
匯豐總行大廈的「桅杆-衣架」結構不僅解決了快速施工的工程難題,外顯的鋼構管線更徹底摒棄了高層建築對幕牆裝飾的依賴,將結構邏輯本身作為視覺震撼力的來源,挑戰了當時主流商業建築對「體面」外表的追求,宣示了技術理性的自信與力量。建築的美,源自於結構的表達和細部讓人讚歎的精緻。在1980年代初,已經開始運用電腦,推動了電腦在建築生產中的應用。
‧主動提供公共空間空間
為應對香港土地稀缺的矛盾,設計創造性地架空整個地面層,直接催生了底層公共空間的慷慨釋放。在資本主義核心地帶的金融心臟,主動表率了私人提供的「公共空間」。
‧ 工業化預製和環境控制技術的早期探索
匯豐銀行因為希望實現5年建成的目標,實踐構件的預製和現場組裝。匯豐總行的許多構件是模數化重複的,可以在工廠車間內預先製作,運到現場,擰上螺絲或燒焊連接。加大工業化、減少現場濕作業,為中國後來的建築工業化浪潮提供了概念和方法論雛形。
‧跨地域專業協作的樣板
香港憑藉其獨特的歷史與地理條件,成為跨地域協作的重要樞紐。其特有的制度框架(融合了英美工程標準與本地規範)、發達成熟的自由貿易港基礎設施(如葵涌貨櫃碼頭和國際航空運輸網路),以及具備雙語能力的本地專業階層,為國際建築設計與施工的順利落地提供了理想的界面。整合多國技術資源,通過時差接力設計,實現「快速建造」。
追尋21世紀的代表建築
1979年,匯豐銀行在宣布重建時表明,「建造頂級大廈,是基於對香港作為金融中心前景的信心,令香港感到驕傲」。1984年,中英兩國宣布關於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的《聯合聲明》。大廈於1985年以高質量建成,是對香港投下的信心一票,讓全世界注意到亞洲東方的這個城市。
作為20世紀建築史上的里程碑,匯豐銀行總行大廈不僅以其「五十年不變」的品質標準經受了時間考驗,更以其多維度的開創性意義影響着當代建築發展。這座建築既是諾曼‧福斯特職業生涯的關鍵轉捩點,更是20世紀末建築全球化協作的典型縮影。如果匯豐總行標誌着1980年代,香港應該尋求代表21世紀的建築,成為能夠主導全球重大基建和地標項目的核心力量。
(文章內容引自公和建築主席陸恭正先生的訪談和資料,感謝陸恭蕙教授的引薦。)
文˙ 薛求理(城市建築研究者,著有《香港建築:從殖民地到全球化》、《大劇院城市主義》)
協力˙ 陳穎婷、邱越、孫聰博士
{ 圖 } 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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