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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殺人已變成輕鬆平常事——由重讀《文明的衝突》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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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今年自2月以降,政治暴力、地區武力衝突頻生(美國右翼評論員Charlie Kirk中槍噴血的畫面實在驚人),事件發生理由與過程匪夷所思、脫離常規。我於是重讀政治學家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30年前出版的名著《文明的衝突》(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尤其當《華盛頓郵報》早於2017年便視特朗普政策是亨廷頓理論的共振。

亨廷頓主張文明衝突最危險(頁13)——人類差異因意識形態不同而產生,卻因擁有共同文明而團結(頁21、28);文明決定國家的態度,當代有中華、日本、印度教、回教、東正教、西方及拉丁美洲文明(頁45至46)。他又認為文明分隔是常事(頁49),按他的說法,基督教信仰本位的西方文明逐漸衰落(頁83),而亞洲文明(例如儒家本位的中華文明)、(復興的)回教文明則自覺可與西方文明競爭(頁110)。他在書本結尾明言自己的擔憂:多元文明會侵蝕美國文明(頁306);當美國(西方文明的核心國家)沒落,歐洲文明亦無可倖免(頁303、307)。這就完全解釋了美國總統特朗普為何(只)要令美國「再次強大」。

此書沒有重點分析以色列外交、軍事政策。至於烏克蘭與俄羅斯關係,當年亨廷頓預估,前者以放棄核武換取俄羅斯經濟支援最划算(頁37)。他又暗示烏克蘭會分裂成「親俄羅斯」與「反俄羅斯」兩部分(頁166、167),雖然他覺得一個「親俄羅斯」的烏克蘭政府更可能出現(頁168)。

我必須公允地指出,亨廷頓說明他的理論在21世紀未必適用(頁14)。他在書中扼要說出每個文明的發展,及文明間過去的衝突,卻明顯忽略了文明之間蘊含的滲透與建構(滲構)。譬如,亨廷頓說到佛家移植中國是文明分隔的最佳例外;然而,卻堅持中華文明是儒家本位——先不說儒家本身的多元及變化,儒、道、佛三者互相影響創造的傳統,更非三言兩語可以理順。這種滲構,令亨廷頓的文化硬分類顯得單薄無力,純種文明根本不存在。滲構之可以實現,是因為文明不能以一兩個量度簡單定義(如宗教、語言,亨廷頓將新加坡稱為「小中國」(lesser China)就甚具爭議(頁127))。滲構就是因為文明既實在(actual)又虛擬(virtual)才出現。

實在與虛擬結合:以AI世代的大學評核為例

在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眼中,「實在」並不單指當刻(「現在」(present))所見所碰物件的客觀現實(我看住佛經,手執筆準備抄經)。細緻一點形容:當你的腦神經感受到視覺、觸感(見到佛經影像,知道已握往毛筆)那一刻,原本目光、指尖掃過物件(佛經、毛筆)的當下,已成歷史;「現在」那獨一無二的瞬間,即成過去。而我的感覺,就是虛擬。常理世界的時間,由此分裂成「現在/實在vs.過去/虛擬」。虛擬因此並非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虛擬的根氣來自客觀現實,需要常理世界提供支援、資料。飛龍不存在,但我們從現實中得知有翼的動物可以飛(雞及企鵝除外),而鱷魚(古稱鼉龍)亦是常見動物,故此才有飛龍的影像想像。

電影就是利用這種「現在-過去」來來回回的剪接,令觀眾在時間空間感受角色,產生情動力(affect)。動畫《鬼滅之刃無限城篇》裏的精彩打鬥中間加插人物回憶,就是這個原因;沒有回憶,猗窩座的描寫不會如此立體、感人。互聯網及AI(人工智能)的厲害處,在於把這種來回循環超壓縮,「實在」與「虛擬」完全渾然結合,產生的情動力只有不知所措、無能為力。

這種不安全感,來自長久存活的「實在vs.虛擬」假想遭撼動。科技光速發展,迫我們覺悟,不要再執著實在與虛擬二分(例如不要再執著拳拳到肉才好睇,電腦CG製的《功夫》一樣過癮;以為可以藉影像相片再現歷史真相,已不管用)。德勒茲曾提出一個比喻:人在萬鏡前,滿眼鏡像中的影像,不知亦無法找出真我;堅持抽出真我,唯有打破萬鏡,但隨時誤殺自己亦不知(Deleuze, 1985)。哲學家利維(Pierre Lévy)正確地指出,「虛擬」正好震動了主流加諸現實的僵化框框,並提出了轉變的各項可能(Lévy, 1998)。

以學校評卷為例:今時今日,因為堅持學生寫assignment加臨場考試的評核方法,所以千方百計尋求、發展新穎監察軟件去查看功課有多少百分比是源自AI,是否過時?是否固執?當我見到香港健美達人阿勇在YouTube片中笑說,有了AI,做學生沒壓力(大意)時;當我面試申請參加交流的學生時,見到有學生選擇不到現場,情願到飯堂用「騰訊會議」,原來他計劃用AI盡快建構「適當」問題回應時——我便對自己坦白:新的教學、新的評核,已經是必需。我們應採用面對面口試做考核(包括模擬庭審、口試答辯),教學重點亦要包括個人誠信。

簡言之,AI科技(虛擬)固然顛覆了當下規則(實在),但只要我們不怕辛苦(要準備口試題目、超越考試範圍教授做人道理,隨時吃力不討好,日劇《為什麼是我來神說教》中的老師就是最佳例子),願意面對、接納挑戰,「虛擬」帶來的改變可以比「實在」更實在(1855年之前美國麻省法律學院的考試就是由法官面試學生)。

重建文明或回歸野蠻?

說回文明滲構——虛擬顛覆了自以約定俗成的文明硬邊界,容讓文明之間尋找溝通渠道,移植文化(Chiu, 2022)。例如,佛家必須指出一人出家不失孝道、沒君臣之名亦有忠,才可在重孝重忠的漢人文明站得住腳。我們又如何從「實在-虛擬」的理論角度,分析當下文明衝突呢?哲學家齊澤克在其著作Zero Point中提醒我們:(1)以色列上一代領袖從不否認加沙及巴勒斯坦本屬他人,是佔領之地(頁101);及(2)當歐美政客、媒體質問回教政權歧視女性時,他們又有否反省歐美社會當下對女性是否友善、公平呢(頁56、57)?他不單是指出脈絡氛圍不同、權力流轉改變,真相也變身(土地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或強權常把自己弱點投射他者身上從而轉移焦點、逃避問題(例如人權保障、性別歧視)。

齊澤克其實是狡黠地以「虛擬」(歷史紀錄)質問「實在」(當下真相:以色列反對巴勒斯坦立國),更是以一個「虛擬」(大部分回教政權尤其忽略人權),質疑另一個「虛擬」(歐美自欺地自以為非常尊重人權)。

在特朗普「二刷」上台前,世界/社會秩序以公平、和平作幻象(fantasy),遮掩象徵秩序(即常理世界)的紕漏(父權本位社會結構只是潛行,沒消失沒改變;軍事衝突未停過,而只有強國才有最終話語權)。不幸的是,當下幻象破滅,世人似乎已安然接受象徵秩序的缺陷,更沒興趣、沒動力去調整世界/社會運作或重定終極價值觀(例如反省公平、和平定義)。結果就是輕鬆平易動用以往的禁忌:突然開戰塗炭生靈,以強大武力逼敵方簽城下之盟(例如以色列攻擊伊朗),用殺戮封殺反對聲音(暗殺Kirk是最近一例)——即便對方根本沒有任何威脅(美國情報顯示伊朗根本沒製造核武),即使言論自由被奉為金科定律(Kirk敢於與反對者面對面辯論,勇氣可嘉,須予以尊重)。

美國政治暴力頻生 似預示血腥漸成為選項

在這氛圍下,齊澤克盡力做的,就是以一介書生之力警告大家:在AI世代,「虛擬」就算再霸道,仍離不開客觀現實——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糾正,不是認錯就可reboot(重啟)。眾生應以當初在野蠻時代建立語言、文明的勇氣及果斷,重整自己價值觀,回歸、再建一套以和平共處及公義反省為主旋律的常理世界文明規矩。過程猶如重定評核方法一樣,結果可以比「實在」更實在。當然,我認為大家也可選擇回歸(亨廷頓提過的)野蠻時期——只要眾生知道後果就可以,不要怪責他人(頁28)。美國政治暴力頻生,似乎已預示血腥逐漸成為人類可接受的選擇。

(《文明的衝突》亦說到,不同文明的爭端,難以覓到毫無利益的第三者充當可信任的調解者。亨廷頓甚至指出,即使有此第三方,它亦難於利誘爭端雙方和解(頁292)。我期待落戶香港的國際調解院能夠證明亨廷頓再一次錯誤。)

參考書目:

(1)Chiu, Man-chung. (2022). Transforming the Hong Kong Legal Machine. Singapore: Springer.

(2)Deleuze, Gilles. (1985). Cinema 2.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3)Huntington, Samuel. (1996).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4)Lévy, Pierre. (1998). Becoming Virtual. New York: Plenum Trade.

(5)Žižek, Slavoj. (2025). Zero Point. London: Bloomsbury.

作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嚴元浩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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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