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珍古德與帝國的最後一顆種子

【明報專訊】傳奇的靈長類動物學家珍古德(Jane Goodall)博士,日前在加州巡迴演講期間安詳離世,享年91歲。保育界送走了一位長老,而世界則開始梳理她的遺產。媒體留下了她的形象——從獨立的女性探險家到慈祥的智者;而書本,則留下了她的歷史。她晚年的著作總離不開「希望」:《希望的理由》、《希望之書》與《希望的種子》等,如此強調似乎並非是一句輕省的安慰。在那竭力的呼籲與動人的觀察之下,帝國的陰影與一種古老的倫理直覺如影隨形。這位畢生向前看的先行者,所播下的種子,也因此總是往她腳後撒去。
要理解珍古德,必須認識她生命中的兩個核心形象。第一個是1986年以前的「貢貝研究者」。她的經典著作,如記述其早期發現的《人類的陰影下》(1971),以及集大成的科學鉅著《貢貝的黑猩猩》(1986),是她橫跨26年研究的田野筆記。前者向世界展示了黑猩猩的社群有着複雜的母愛與社會關係;後者則是一部宏大的靈長類社會史,鉅細靡遺地記錄了牠們的權力鬥爭、合作,乃至社群間長達4年的殘酷「戰爭」。書中的她,是一位孤獨的探險家,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伊甸園裏,見證着這一切。而這個伊甸園——貢貝溪國家公園(位於今坦桑尼亞),就坐落在坦噶尼喀湖東岸。她1960年抵達時,那裏正是即將迎來獨立、仍由英國管理的聯合國託管地,一個舊帝國秩序即將終結的邊緣地帶。
1986年是個分水嶺。珍古德在一場會議上,面對物種滅絕的數據,她選擇了離開貢貝的田野,轉身成為全球倡議者。她那句名言「每一個個體都能帶來改變」,精準地回應了那個帝國舊框架崩塌、流動資本主導全球的新時代。不過,甚少人談論她這事業轉向的時代意義,也同樣少人回顧她普世思想的故鄉土壤——大英帝國的文化花園。
植根文化土壤的浪漫主義
珍對非洲的嚮往,始於一個純真的殖民文學幻想。休.洛夫廷的《杜立德醫生》與埃德加.巴勒斯的《泰山》,在她兒時心中描繪了一個可與動物溝通的浪漫叢林。這份豐沛的情感植根於深厚的英國文化土壤。早在18世紀的「感性時代」,詩人詹姆斯.湯姆森已在詩中描寫雄鹿的眼淚,威廉.古柏更稱「無故踩死一條蠕蟲的人」不配做他的朋友。浪漫主義者如華茲華斯與柯立芝,將同情動物視為靈魂的救贖,雪萊更認為人類對動物的殘酷是社會壓迫的根源。在更古老的文化記憶裏,甚至有着能與野兔對話的凱爾特女聖徒 。這份與自然共情的遺產,代代相傳。
「女性化」觀察更貼近現實
在母親無條件的支持下,珍踏入那個由信奉「堅忍克制」(stiff upper lip)的紳士們主導的、要求冰冷客觀的學術界。她逕自以這種文化直覺,對抗着僵化的實證主義。她為研究對象取名,而非編號;在她的筆記中,她大膽使用「童年」、「個性」等詞彙,堅持用「他」或「她」而非「它」。當她觀察到黑猩猩大衛.灰鬍將草枝伸進蟻穴釣食白蟻時,她證明了動物也能製造工具。她這種被視為「女性化」的——共情的、關係性的——觀察方法,遠比抽離的量化更能貼近生命的真實。
而這種未受污染的「女性直覺」,對於她的導師古人類學家路易斯‧利基來說,就像盧梭眼中的「高貴的野蠻人」一樣,充滿了迷人的原始魅力。 這位自稱開明的男性科學家,正是要尋找一個「思想未受理論污染」的人。他甚至認為,年輕的未婚女性因其「耐心」和「威脅性較小」,是田野研究的最佳人選。基於這個不尋常又充滿刻板印象的想法,他一手栽培了包括珍古德在內的3位女性科學家研究不同品種的猩猩——她們被稱為「利基的天使」。
利基是珍的伯樂和守門人,也是身處其時代權力結構頂端的男性。他動用帝國遺留的人脈,說服殖民官員讓珍獨自到森林做研究;他憑藉學術權威,讓沒有本科學位的她直入劍橋攻讀博士;他更是一位深諳媒體之道的大師 。1962年,他安排《國家地理》的攝影師雨果‧范‧拉維克(珍後來的丈夫)前往貢貝。鏡頭下的畫面——一位年輕、美麗的金髮女子,在非洲叢林中與黑猩猩親近互動——瞬間引爆了西方世界,這個動人的故事也為他們的研究帶來了的資助和聲譽。
一個的媒體偶像就此在資訊年代誕生。珍古德被塑造成一位獻身自然的「女聖徒」。這個形象,在後殖民時代顯得如此安好:主角從陽剛的獵人變成了溫柔的女性,掠奪的敘事被替換為守護和合作的故事。貢貝在珍的書中,也成為了能感受「偉大精神力量」的「教堂」。她後來的演說,也充滿了那「希望的四福音」。她反覆提及:「我有理由抱持希望:我們聰明的大腦、大自然的韌性、不屈不撓的人類精神,以及最重要的,年輕人的承諾。」
珍古德這份對「伊甸園」的承諾與渴望,在帝國解體後,化為一顆顆名為「跨物種同理心」的種子,交到了新一代人手中,人們開始準備向人類滿是血污的史前史告別,愉快地迎接「後人類世」。然而,這顆種子若是開不了花,那它的使命,更像是成為一件聖物,被小心翼翼地保護着,連同內裏的帝國創傷也一同封存。英國浪漫社會主義者威廉‧莫里斯早就說得明白:「除非我們像整全的動物那樣活着,否則我們不會幸福。」如果這顆種子最終無法讓我們擺脫互食的命運,那麼貢貝的黑猩猩戰爭與人類的戰爭,又有何區別?到那時,人類恐怕只是最為破碎的動物了。
文˙靈石
圖˙羅玉梅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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