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打開娛樂:香港黑幫片的新衣:兩個脈絡看《風林火山》

【明報專訊】黑幫片不止是一種受歡迎的類型電影,無論在外地觀眾或學界眼中,它已被視為香港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關於《風林火山》的爭議就有必要回到港產黑幫片的脈絡,探問電影新意何在;而麥浚龍苦心經營的「反烏托邦」式的未來世界,又能否書寫不一樣的香港故事。
傳統黑幫片
社會失序與人心不安
自《英雄本色》(1986)大破香港票房紀錄之後,近40年來,黑幫片歷久不衰。黑幫片自然有賣座元素,但放眼世界,黑幫片的流行往往有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作為一種充滿衝突與危機的類型,黑幫片常與社會失序與人心不安有關。例如在二戰後,意大利黑幫片表現對幫派的同情,呈現犯罪只是在戰後的艱困環境下的生存方式;在蘇聯解體之後,俄羅斯黑幫片則流露出一種情感,要療癒受傷的家國認同。關於這一點,A Companion to Gangster Film一書有精彩討論。
數十年來的港式黑幫片與社會人心同樣關係微妙。《英雄本色》把張徹武俠片的陽剛與忠義放到現代香港,表現傳統價值被拜金社會衝擊(貪錢愛權的人出賣兄弟)。片中Mark哥遠望香港夜景,感嘆:「咁靚嘅嘢一下就冇晒,真係有啲唔抵。」黑幫片負載朝不保夕的危機感,背景是當年經濟火紅但人心不安的香港。
這種不安感在後來的黑幫片有所提升。到了1989及1990年,徐克及吳宇森把黑幫片的城市犯罪升級至戰爭暴力:《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及《喋血街頭》把背景移到越戰,英雄與英雌(徐克打破傳統起用梅艷芳演黑幫大姐)在歷史大局之中充滿無力感。導致悲劇發生的不是個人恩怨,而是政局大勢。
千禧前後
黑幫片突破
到了1996年,銀河映像成立,拍了連串被學者稱為Noir East(東方黑色電影)的作品。這些暗黑風格的黑幫片沒有吳宇森式的浪漫英雄,黑幫中人成了無能的人,甚至活在閹割焦慮之中:學者彭麗君指出,《一個字頭的誕生》及《PTU》的砍手指及失鎗等情節反映了金融風暴後的時代焦慮。
千禧之後,香港黑幫片有重大突破。首先,是《無間道》系列以冷峻風格拍臥底故事,大幅減少動作場面,再加上港片少見的精神分析元素,把黑幫警匪類型推上另一高峰。故事與形式都創新之餘,更隱約指涉學者羅永生稱為「雙重效忠」的香港身分。
另一高峰出於杜琪峯之手。他拍出宿命論,以獨特的運鏡、節奏及人物塑造更新黑幫類型;《黑社會》系列進一步反英雄,描畫一個只求利益、不仁不義的黑幫世界,再沒有什麼兄弟情,同時也暴露黑幫與政治的微妙關係。黑幫的最大悲劇不是死去,而是生生世世被巨大勢力操控,禍及子孫。曾經痛快淋漓的槍戰,換上了刀、槌、棍,甚至是可怕的絞肉機。多年後的《樹大招風》延續了宿命論與反英雄的題旨,幾個大賊在時代洪流中不得善終。
如是,幾十年來的香港黑幫片運用不同的戲劇元素及視聽風格呈現不同階段的人心不安,《風林火山》如何更新風格,如何回應世界?
求變野心
灰黑美學的底色
麥浚龍有求變的野心。香港近年的黑幫片的確少見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意,於是,他用自己執迷的灰黑美學作為電影的底色;玩得更盡的是,他虛構出一個終日下雪、局部地區成了輻射污染的城市。電影的時間點設在1994年但又似是未來世界,這地方似是香港又不完全是香港——片中金城武飾演的李霧童多次曖昧地稱它為「這城市」。
雖有多場動作場面,但整部電影的基調灰冷寂靜:戲劇衝突處理得不動聲色;同時,幾乎所有演員(無論演的是警察、殺手或富豪)都用同一種低沉語氣念對白,也幾乎所有空間(無論是差館、當舖、殺手及富豪的住宅)都是統一的灰色系。唯一打破這片灰黑的,就是鮮血的紅,電影有多個特寫鏡頭捕捉血把白雪及白粉染紅。那個世界除了絕望的灰黑,就是殺戮的紅。
在這種影像與情感基調下的場面調度,包括銅鑼灣的雪中大屠殺、輻射區的弓箭齊飛,以及蛇羹店的平靜殺機等,都在以往香港黑幫片前所未見。
序幕就為電影定了調:富二代李霧童在隧道的睡牀上醒來,他走到地面,用既傳統又現代的器具冲調咖啡。這段戲看似無厘頭,但大樹盤生的隧道、空無一人的街道與灰黑冰冷的色調,道出了電影的超現實背景:那是個遭受災劫的城市,隧道也荒廢多時,帶出了「反烏托邦」(Dystopia)及「後末日虛構」(Post-Apocalyptic Fiction)的味道(電影學者譚以諾是最早把《風林火山》視作「復古未來主義」的人)。
末日想像
「反烏托邦」與「後末日」
「反烏托邦」與「後末日」,這兩個概念的內涵有重疊也有分野。「反烏托邦」作品翻轉完美的烏托邦概念,常見元素有操控、洗腦、貧窮、階級壓迫、環境災害及社會混亂等,而科技往往威脅着人類;《1984》、《2020》、《飢餓遊戲》及《攻殼機動隊》等小說、電影及動漫都是代表作。
至於「後末日」作品建構的則是因為核戰、瘟疫、氣候變化或大型天災帶來末日之後的景况;從《28日後》到《28年後》,例子不勝枚舉。這些作品常用科幻元素,以虛構的未來世界去影射當下現實。世界愈是紛亂,這類作品就愈多;說到底,虛構作品背後往往是社會集體情緒。
《風林火山》中,香港終日下雪,受到輻射污染,黑幫操控社會運作,這些元素都有着「反烏托邦」及「後末日」的影子。電影把黑幫警匪故事放在崩壞的虛構世界,再配以極度風格化的影像語言,是香港類型電影的新嘗試。這個灰黑世界,亦多少與某種社會集體情緒有微妙關係。單就這點新意,麥浚龍有他的獨到之處;電影的確野心太大,敘事缺失處處,多個疑團未解,塑造人物也欠功力,但絕非是爛片一部。
但是,如果說《風林火山》的爭議在於麥浚龍太大膽太任性,我倒認為電影反而是不夠大膽不夠奔放。撇開末日氛圍,電影的橋段與題旨其實並沒有太大新意:李霧童想為家族洗白,不惜弒父,更要整幢醫院數以千百計的人陪葬,他最後中槍導致昏迷不醒;古天樂演的孤獨殺手因為一次行動而自感罪業深重,有自毁傾向,因此接下極危險任務而命喪當場;劉青雲演的警察私營毒品販賣,同時計劃帶患病的女兒移民,貪財的他最終因白粉而死。
以上3種人物設定並不新鮮,有着不少以往黑幫警匪片(例如杜琪峯作品)的影子,但又沒有某些經典前作深刻。《黑社會》中古天樂演的黑幫也想轉做正行生意,他希望兒子日後可以做律師或醫生。他也同樣因為這良好意願而做盡極度兇殘的事,但他最後失敗了,被迫繼續做話事人,甚至兒子也要繼承父業。這樣的隱喻、悲劇性與人物刻劃,跟《風林火山》是高下立見。
老調重彈
李霧童弒父,麥浚龍創新有限
更重要的是結局:貪警與殺手死去,李霧童變成植物人,他的妻子亦似乎不足為患,最後贏家是梁家輝飾演的警察狄文傑;他早已洞悉一切,最終局面全在他掌控之中。風格暗黑的《風林火山》,最後是公權力大獲全勝,無道德缺陷的人物屹立不倒。這位狄文傑就如徐克電影中屢破奇案的狄仁杰,兩人最終都保住了朝廷/政府的穩定。比起《無間道》及兩集《黑社會》出人意表的結局所帶出的複雜性,《風林火山》自然又被比下去。前文提到,中外黑幫片都強調社會失序,但《風林火山》結局卻是壞人被剷除,壞事被中止。
另一個關鍵問題是:如果沒有了末日背景,如果把下雪及幅射污染的元素拿走,對整個故事根本影響不大。杜琪峯的《東方三俠》及《現代豪俠傳》同樣建構了末日世界:前者有個地下魔宮,妖怪抓走大量嬰孩,從中挑選皇帝;後者的背景則是核爆污染水源的生態災難,大魔頭利用外貌完美的青年(又是金城武)做宗教領袖去迷惑人心。這些人物情節都是建基於末日世界的大膽奔放想像,借此反思當代社會問題。《山林火山》看起來很有想像力,但其實想像力不足,「反烏托邦」及「後末日」元素發揮非常有限,其核心題旨仍是老調重彈。
當片中主角弒父並執意跟家族歷史切斷關係,整部電影卻在以往黑幫片中找來大量素材加工重用,並沒有真正挑戰香港黑幫類型傳統。對美術與時裝都有獨特觸覺的麥浚龍,為黑幫片穿上一套全新格調的衣裳,這新衣的確有其迷人處,但骨子裏,卻似乎未有真正為香港黑幫片提供石破天驚的新論述。
文˙ 李展鵬
{ 圖 } 網上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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