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宋恩榮：香港已輸入數十萬人才 為何總人口不增反減
【明報文章】特首李家超於2022年首份施政報告提出「搶人才」政策，並於該年底推行共7項「搶人才」措施，包括新出台的「高才通」計劃，及過往6項吸引人才措施的「加強版」，目的是針對2019年反修例事件後，因移民潮引起的大量人才流失。
根據政府數據，從2023年推行「搶人才」政策開始到今年6月底的兩年半，通過7項人才計劃抵港的人數多達43萬，包括22萬人才及21萬受養人。但弔詭的是，其間香港總人口竟不增反減（從2023年中753萬的歷史高峰，稍微下降至今年中的752萬）。從人口總數來看，流入香港的大量人才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
本文旨在全面分析這個弔詭現象何以出現。詳細剖釋香港人口為何不增反減，不單幫助我們明白決定人口變化的主要因素，也協助執政者掌握及設計人口和社會經濟各種政策。
近年香港人口變化
本港人口於2019年中達到750萬（見圖），之後發生反修例事件引發「移民潮」，疊加新冠疫情引發「避疫潮」（香港防疫隔離措施較嚴厲，促使不少居港外籍人士暫時離開）。到2022年年中，香港人口下跌了16萬，至734萬的低點。
2022年中到2023年中，是「疫後復常」，原居香港的避疫人口紛紛回流，加上大量長居海外或內地的港人趁交通恢復回港探親，本港人口一年間猛增19萬，至753萬的歷史高峰，比2019年中還多出約2萬人。
本港「搶人才」措施於2022年底開始，到2023年中只有半年時間，相信在此期間成功申請並已抵港的人才不多。因此在2022年中到2023年中，本港人口猛增主要是疫後復常所致， 與「搶人才」無多大關係。
本文簡稱從2023年中到2025年中的兩年為「最近兩年」，方便詳盡分析。其實最近兩年除了有43萬人才及受養人抵港，還有大量其他人口進入香港， 包括單程證新移民、外勞（非技術或低技術職位）、非本地學生，及外籍家庭傭工。以上各項流入香港人口的總數高達59萬，然而本港人口依然不增反減。
坊間智慧的局限
對於最近兩年香港人口為何不增反減， 坊間流行的解釋有3個。首先，本港人口嚴重老化，近年死亡人口超過出生人口，出現人口自然萎縮，抵消了部分流入人口。其次，因為高才通計劃毋須申請人先找到本港工作，便可申請兩年期簽證，容易被濫用。不少（可能甚至大部分）高才在成功申請簽證後，抵港報到便離開，目的是取得兩年期簽證方便往返香港；或讓子女成為受養人，只需繳交本地生學費便可修讀香港大專院校（今年7月政府修訂資助專上課程申請資格，受養人須居港滿兩年方能申請資助學費）。高才來港的數字因此有嚴重「水分」，跨大了入境人數。最後，坊間認為2019年以來有大量港人移民離開，抵消了流入香港的人口。
這3個坊間智慧都有一定道理，可是只能夠解釋問題的小部分（詳見下面分析）。例如去年香港人口自然萎縮的數目只是3.3萬，數量頗有限。要充分解釋59萬人流入為何竟如泥牛入海，還需其他更有力因素。
「搶人才」數字的水分
近日坊間對抵港人才是否真正留港，有許多討論；其中前特首梁振英先生曾就此發表多篇評論，有一定代表性。今年8月5日他指出：雖政府已吸引大量人才到港，但過去5年全港私樓入住量無太大變化，說明絕大多數來港人才家庭並無落戶，而是拿了身分證後全家返回內地。
筆者同意高才通計劃易被濫用，不過要估計來港人才的「濫用率」並不容易；就算人才找到本港工作，以後是否長期留港也是未知數，需時間驗證。惟就最近兩年情况而言，筆者判斷人才抵港後「全家返回內地」的並非多數，「濫用率」應該遠少於一半。
筆者的判斷基於以下兩個因素。第一個是今年8月中政府發表了首批高才通簽證續簽數字：在首批逾1.3萬宗個案裏，續簽率為54%。濫用個案難以通過續簽考核，說明就算是在濫用情况應該較多的高才通計劃裏，「濫用率」仍低於一半。
第二個因素是，最近兩年43萬抵港人才和受養人中，通過高才通計劃抵港的佔比約49%，稍低於一半。其餘佔比稍高於一半的，是通過其他6項人才措施來港；而這些途徑的申請人，大部分需先在港找到工作才可申請來港（例如主要針對海外人才的一般就業政策、科技人才入境計劃等）。他們一般不會抵港後便「全家返回內地」，濫用機率不高。
從以上兩個因素判斷，綜合7項人才入境計劃，「濫用率」應該不到一半的一半，即四分之一（或25%）。推理方式如下：從高才通54%續簽率可知，其「濫用率」應該不到一半；而經高才通計劃抵港的人數，不到所有入境計劃的一半。是以綜合所有入境計劃，「濫用率」應該不到一半的一半，即不到25%。但為謹慎起見，考慮到其他入境計劃也可能有濫用情况，筆者大膽假設「濫用率」最高可能達到30%。換言之，可能有多達約13萬（43萬人的三成）「抵港人才」是統計水分，他們抵港後便離開。扣除水分，過去兩年流入香港的人數約為45萬，而非59萬。
就是扣除水分，45萬人流入仍然是驚人數字；總人口不增反減，仍難以解釋。
香港移民潮 最近兩年已顯著減退
坊間對移民數字最詳盡的估計，來自傳媒「集誌社」。該傳媒檢視英國、加拿大、澳洲及台灣的簽證數字，估計從2019年中到2024年中的5年間，移民離港人數約30萬；其中英國的BNO（英國國民(海外)護照）簽證計劃，佔比高達一半左右。
移民潮對香港的嚴重影響，不容低估。但近年全球反移民思潮日益高漲，各地紛紛嚴厲限制外來移民，是以最近兩年香港移民潮已顯著減退。以英國BNO簽證計劃為例，從計劃開始的2021年到2023年中的兩年半，通過該計劃抵英的港人約有12.4萬，平均每年約5萬人。最近兩年此數字卻大降至4.2萬人，平均每年只有2.1萬人；於最近半年，此數字更降至5000人。
假定BNO簽證計劃佔香港移民外地的總數維持在一半水平，估計最近兩年移民離港人數約為8.4萬。
筆者分析清楚顯示，上述坊間智慧只能夠解釋問題的小部分：各項人才入境計劃的水分不到14萬，移民離港人數為8.4萬；總數不到22.7萬人，只佔59萬流入人數的38%。問題的大部分（流入人數的62%，即約36萬人）還需要其他因素解釋。
香港移居境外人數 遠超移民外地人數
本港傳媒近年對移民潮的報道甚多，卻往往忽略了除了移民，還有數量更大的港人移居境外。移民需申請簽證，牽涉身分轉變；移居卻不需簽證，也不牽涉身分轉變。中國籍港人遷居內地，是移居境外而非移民。同樣，有外國國籍的港人從香港遷居到該國籍所屬地區，也是移居而非移民。
因為移居境外毋須申請簽證，是以難以準確估計數字，惟肯定十分巨大。從香港統計處「通常逗留在廣東省的香港居民」數字可知，於2024年底，有近56萬香港居民通常在廣東居住。按內地統計，在內地居住的香港居民，居於廣東省佔比約三分之二。按此比例推算，於2024年底，約有84萬香港居民居於內地，數字十分龐大。
在港居留卻擁有外國國籍的港人數目也十分龐大，估計達50萬或更多。在最近兩年，他們遷居境外的數字也不容低估。
由於統計處尚未發表2025年中的「通常逗留在廣東省的香港居民」統計，是以我們無法推算有多少港人於最近兩年移居內地。但隨着香港融入國家發展大局，港人移居內地數目肯定迅速增加，應該足夠解釋為何雖然香港吸引大批外來人才，總人口卻不增反減。
人口及社會經濟政策 面對更大的不確定性
許多港人在香港境內及內地，或者在海外，擁有兩頭住家或多頭住家；他們在這些住家之間來往頻繁，也難以準確統計。不過反映在香港人口統計中，是近年「流動居民」大增，而「常住居民」則相應下降（註）。例如比較2019與2024年居港人口數字，2019年為750萬，2024年則為752萬，兩者相差不大；但2019年流動居民約20萬，2024年卻有近27萬，增幅達36%；同期常住居民則從731萬降至726萬（見圖）。
香港人口未來趨勢，決定土地 、房屋、教育、醫療的規劃，是重中之重。但隨着香港融入國家發展大局，香港居民移居內地會迅速增加；而內地人才移居香港也可能迅速增加。未來本港人口數目及結構愈來愈難預測，人口政策面對的不確定性正大幅提高。在這樣情况下，保持人口政策及社會經濟規劃的彈性，至為重要。政府需頻密檢視人口變化，也要頻密修訂社會經濟規劃。
註：根據統計處定義，「居港人口」（即日常用語的「香港人口」）包括「常住居民」和「流動居民」，不包括旅客。「常住居民」指兩類人，即（a）在統計時點之前6個月內，在港逗留最少3個月，又或在統計時點後6個月內，在港逗留最少3個月的香港永久居民，不論在統計時點他們是否身在香港；及（b）在統計時點身在香港的香港非永久居民。對於不是「常住居民」的香港永久居民，如他們在統計時點前6個月內，在港逗留最少1個月但少於3個月，又或在統計時點後6個月內，在港逗留最少1個月但少於3個月，不論在統計時點他們是否身在香港，會被界定為「流動居民」。
作者是中大經濟系客座教授、民智行動設計智庫共同創立人
■稿例
1.論壇版為公開園地，歡迎投稿。論壇版文章以2300字為限。讀者來函請電郵至[email protected]，傳真﹕2898 3783。
2.本報編輯基於篇幅所限，保留文章刪節權，惟以力求保持文章主要論點及立場為原則﹔如不欲文章被刪節，請註明。
3.來稿請附上作者真實姓名及聯絡方法（可用筆名發表），請勿一稿兩投﹔若不適用，恕不另行通知，除附回郵資者外，本報將不予退稿。
4. 投稿者注意：當文章被刊登後，本報即擁有該文章的本地獨家中文出版權，本報權利並包括轉載被刊登的投稿文章於本地及海外媒體（包括電子媒體，如互聯網站等）。此外，本報有權將該文章的複印許可使用權授予有關的複印授權公司及組織。本報上述權利絕不影響投稿者的版權及其權利利益。
（本網發表的時事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