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誰人日記:災難肇因 不會一個
【明報專訊】這幾天,香港市民的心,甚至是身,都在大埔。大埔的火,仍待專業與正式的調查:如何開始、如何蔓延、如何處理,缺一不可。每一次災難都是一場課,讓我們看到法規、社區避險教育的不足。在等待官方報告的期間,我想分享兩個真實的故事,或許能給我們一些方向。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英國。
2017年6月14日凌晨,倫敦北肯辛頓區樓高24層的Grenfell Tower起火。火花從四樓的一個小小電線短路開始沿外牆迅速攀升,最後將整幢大樓吞噬,前後只用了短短幾十分鐘的時間。官方數字說最後至少72人罹難,數十人受傷,成為英國本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最嚴重的火災。
追本溯源,Grenfell在大火前也剛剛進行了樓宇大維修,建築用料、安全準則等等也曾經在事前被投訴。事後,市政府、英國警察、議會成立的獨立調查委員會等等各自就不同項目展開了調查。從2017年開始的調查,最後一份報告其實在今年年頭才發表。報告內容太多,說「因為成本問題」、「貪污」、「隱瞞」、「煙囪效應」、「間隔使用易燃物料」、「監管漏洞」、「但曾經得到批准」等等這些我們大概將會愈來愈熟悉的字眼。事情發生後,英國也是遍地的震怒與悲慟。全國檢視成千上萬幢大樓的外牆、灑水及火警警報、頒布臨時與長期措施,而法律程序仍在進行,正式檢控大概要到明年末才會開展。這個故事與大埔的悲劇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發現原來我們放在口頭上面的「平衡成本與風險」一向都是向成本傾斜。
雖然現在去看可能會觸動不少人心中的痛,但Grenfell還催生了一部震撼人心的紀錄劇場舞台作品。英國國家劇院以倖存者、消防員、社區工作者、官員的訪談為藍本,將大火搬上舞台。全劇沒有特效卻冷靜而尖銳,將大家帶回悲劇現場。如果你準備好了,劇在NT At Home上面可以觀看,不是為了煽情,而是為了記憶和教訓。
第二個故事,也曾被改編成音樂劇。2001年9月11日發生的事大概無人不知。當時北美領空即時封閉,所有飛機立即需要轉飛其他地方,當中有38架國際航班被迫降落在加拿大紐芬蘭的甘德(Gander),一個在北美洲東北角鳥不生蛋的地方。根據2021年的數字,Gander全鎮只有不到一萬二千人。對比之下,香港一個太古城便已經住了多三倍人口。
在香港看見久違了的光
當時互聯網沒有那麼發達,兵荒馬亂,紐約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恐怖襲擊統統都不知道,卻有近七千名被困的陌生旅人忽然出現在這樣的一個小鎮,但居民卻沒有立即躲回自己的家裏面。相反,校舍變成臨時宿舍,社區中心變配給站、巴士司機臨危受命去接載,醫療、藥物、飲食、寵物、衛生巾一一接應,甚至打開自己的家門讓陌生人留宿。音樂劇裏面有一首歌,說他們透過電台與教會、超市與餐廳溝通,去號召捐贈,誰知道轉眼之間物資便已經堆到門口,最後還得在廣播裏喊停:「夠了,真的夠了!」加拿大人是出了名的好客和友善,在那短短的幾天完全呈現:誰需要熱水、誰要清真餐、誰焦慮失眠、誰需要陪伴,總會有一雙手接住。
我想到這齣戲,是因為我這次在香港也看見了同樣久違了的光。
事發的一夜,消防員上場、醫護接力,大家互相補位和支持。消防車、救護車、聖約翰救傷隊的閃燈照亮了整個大埔。醫護們加班的加班、留下來的留下來,喝兩杯咖啡便繼續頂硬上。就連我這些身在其他聯網的工作人員也是徹夜不眠,隨時準備接收要轉過來的病患。這些都是有既定程序,也是我們的職責,但另一邊廂,社交平台上的一呼百應卻是自發性的了。港九新界的餐廳成千上萬的飯盒直衝大埔;有人走進兩餸飯店說想買飯盒去災場,現場本來正在排隊的市民竟然沒有半聲不滿而有序離場。老闆二話不說將爐上的餸菜全部包起,還叫大廚們加班炒多幾十盒飯,最後拍一拍胸口,分文不收。職業司機,送「熊貓」的、送披薩的,全部一下班都轉向吐露港。日常用品、牀鋪被冚、保暖衣物,幾小時之內都已經堆在各大社區中心和會場。這不是浪漫化的災難敘事,而是我們的反射動作。當事情發生在城裏的某個角落,大家就向那兒靠攏。面對如此難受之重,群體最原始的反應竟是溫柔,將悲傷平分在大家的肩膊上,哪怕只是為了讓大家都好受那麼一點點。
然而,溫柔之外,還需要智慧;憤怒的時候,更需要冷靜。智慧不是冷酷,而是將心疼轉化為力量回到最初那一句為什麼。
要透明,要調查,要追溯,要問責
香港的大火不是首次,但這樣的規模大概是回歸之後的第一。很多人拿當年嘉利大廈大火的事件回顧。我年輕,不記得當時的事,只記得後來和祖父母路經佐敦飲茶的時候,他們曾經指向大廈的舊址說「就是這兒了」。當年港督委任胡國興大法官成立獨立委員會,一年左右便發表報告,除了提到大廈工程本身的不足,還批評自動灑水系統、防煙門、現場調度,許多的建議如今都已經成為了大廈維修的指引。
如果大家有研究過「意外如何發生」的問題,總會見過一個「芝士洞模型」,說的是所有意外的發生並不會只有一個漏洞,而是好似一塊瑞士芝士一樣經過很多洞洞,才會出現一條漏網之魚。Grenfell之後,英國學到幾件事:要透明,要調查,要追溯,要問責。錯不會只是誰的,更有系統之誤。
災難之後,我們很容易陷入極端。一些人希望匆匆善後希望盡快move on,另一些人急於追究一兩個誰卻往往流於表面。芝士的洞不會只有一個,脫群的羊也不會只是那隻羊的錯。一隻羔羊出現了,我們可以問羊從何而來、羊為何受驚、那個穿了洞的欄的原由,而不是匆匆將羔羊送上祭祀台,祈求上蒼保祐沒有下次。
Grenfell讓我們看到紀錄和時間的重要、Come From Away教我們如何渡過黑暗。這是極其悲傷的一周。面對這樣的黑暗,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但我仍想記下,正正因為我們身處這樣的黑暗,光芒才顯得更清晰、更重要。我們這座城在最艱難的時候,做對了一些事:我們靠近,我們彼此照應。這些小小的對,值得被記住,也值得被延續——延續成為政策、成為常識、成為每一幢樓宇的習慣。
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一班有智慧的在位者、領導人,讓我們都能有智慧地看到要補的洞不止一個、要修的欄不止一道、要負責的也不是一兩隻羊,一步一步走出來。常說迎難而上,此難不上,更待何時?這次教訓的代價太沉重了,過百的人命斷斷不能只換來默哀、追悼、遺憾、下半旗和深切慰問。
願傷者痊癒,願逝者安息。
文˙Dr Who
編輯˙黃永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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