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周記：Grenfell大火的教訓

【明報專訊】大埔宏福苑大災難令不少人想起2017年導致72人死亡的英國倫敦格倫費爾大樓（Grenfell Tower）大火，兩者火勢都因外牆的易燃物料迅速蔓延，也把深藏的制度問題徹底暴露。Netflix今年6月推出紀錄片Grenfell: Uncovered，掀動不少英國人對該場大火的記憶。紀錄片配上生還者及消防員的訪問、事發時居民跟報案中心的通話、居民手機拍攝片段，重組事發經過，尤叫人猶有餘悸。這個時候回顧這場災難，對香港又有何啟示？

格倫費爾大樓2017年凌晨起火，起火地點是4樓一個單位內的雪櫃，但大火迅速由外牆蔓延。消防員束手無策，「原地不動」（stay put）的避難指引亦完全失靈（此建議是假設大廈的間隔能阻止火勢蔓延），不少居民聽從報案中心指示而未及在火勢蔓延前逃生。大樓2016年完成的翻新工程更成為大火災伏線。當年的翻新工程只是地方議會想改善市容，而非為了居民着想，承包商為了省錢，使用中間夾有塑料的鋁板ACM，但製造商一早知道易燃，卻隱瞞測試結果，繼續在監管不嚴的英國銷售。

外牆採易燃物料 防火門失靈

英國政府在格倫費爾大火翌日便宣布就事件作公開調查，調查小組2019年發表第一階段報告，詳述事發經過；去年9月發表的第二階段調查報告長達1700頁。我當時已寫了〈真相大白了，公義呢？〉一文講述該報告揭示政府、企業等如何失職甚至蓄意隱瞞，辜負格倫費爾居民，今次且將焦點放在火災前的預警者及英國政府事後應對。

Netflix紀錄片訪問了數名生還者，一名幸運逃生的住客Edward Daffarn（Eddie），火災前一直屢就大廈防火安全問題跟大廈管理機構TMO爭吵。紀錄片提到他2016年11月的網誌：「這雖然是令人恐懼的念頭，但格倫費爾行動小組深信，只有一場災難才能揭露我們房東如何無能與不稱職。」半年後，這篇網誌可以說是一語成讖。

他之所以寫該篇網誌，是因為附近一座大廈發生大火，吞噬了5層樓。他擔心，一旦格倫費爾發生火災，居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TMO從未向住戶提供消防安全指示。TMO在2017年3月才應要求在格倫費爾的入口大堂，以及每層樓的電梯外張貼消防安全指示，敦促住戶在火災時「原地不動」，除非火勢蔓延至居住的單位。當然，格倫費爾大火證明，這建議成為不少居民的催命符。

提問題者被標籤搞事煽動

Eddie在格倫費爾住了16年。他跟一名鄰居以「格倫費爾行動組」名義，2012年開始就大廈安全問題寫網誌。在翻新工程期間，他經常出席承建商的諮詢大會提問，結果對方不勝其煩，索性不再召開大會。他提出很多問題事後都證實並非杞人憂天。他多次提出通往大廈的小路可能無法讓消防車順利通過，因為附近新建的學院和休閒中心切斷了其他通道，結果在2017年6月大火時，多達70多輛消防車把附近擠得水泄不通。

他跟其他居民多次就防火門及單位大門的閉門器（door self-closer）無法正常運作等問題投訴，但TMO都敷衍了事。火警發生時，門能自動關上對防範火勢蔓延至關重要。Netflix紀錄片令人心寒的一幕，便是Gomes一家在單位內避難，但濃煙卻在大門不停滲入，顯示防火門失靈而大門亦未能有效阻擋煙霧滲漏。事後調查發現，格倫費爾4樓以上120道防火門中，有77道失靈或損毁。

事後看來，如果TMO一早正視Eddie等居民提出的問題，改善大廈防火安全，悲劇即使無法完全避免，死傷人數也不會如此嚴重。但當時，TMO不檢示問題，反而將提出問題的人標籤為「滋事分子」。辦公室伺服器封鎖他的網誌，令員工無法看到他提出的意見；網誌共同作者甚至收到地方議會的律師信。格倫費爾大火公開調查發現，TMO內部電郵將Eddie標籤為「危言聳聽」與「煽動」、指他是「反叛居民」（rebel resident）。

法官專家建議遭漠視

小市民提問被視為「搞事」，防火專家及法官提建議亦被政府視為杞人憂天。英國2009年7月一場高樓火警彷彿是格倫費爾大火的預告。樓高14層的Lakanal House興建於1950年代，2006至2007年做大規模翻新工程，在窗戶下方的外牆裝上夾板，作美觀與保溫之用。這種夾板中間夾着可燃的保溫材料。2009年7月，該大樓發生火警，火勢迅速蔓延，導致6人死亡。一些居民報警時被建議留在家中等候救援，反而成為他們未能及早逃生的催命符。2013年死因聆訊中，死因裁判官Frances Kirkham聽取證據後指出建築內部連串問題，諸如防火門失靈、單位通風管道互通，令煙霧得以擴散，作為房東的地方議會並未有執行法律要求的風險評估等。她當時致函時任社區事務大臣Eric Pickles，認為消防安全指引文件有不清晰處，促請對方確保指引清晰，特別提到應檢視外牆火勢蔓延的指引是否恰當。Frances Kirkham還聽取了證據顯示灑水系統本可將火勢撲滅，避免火勢蔓延。因此她要求政府鼓勵高層住宅建築的供應商考慮加裝灑水系統。

政府沒有理會她的建議，當時保守黨卡梅倫政府正推動去監管，加強監管的建議有如對牛彈琴。政府報告當時更稱，灑水系統雖能有效控制火勢，但由於成本高昂，「在實際操作與經濟層面皆不可行」。

在Netflix紀錄片中受訪的記者Peter Apps長年採訪房屋議題，他著有Show Me the Bodies: How We Let Grenfell Happen一書，仔細描寫政府如何漠視專家預警。一些消防安全倡議者一直促政府修改建築外牆規定，明確禁止建築外牆ACM產品，但政府一直以火災死亡人數一直下降為由，認為目前規例已足夠，拒絕修改。建築師兼防火倡議者Sam Webb 2016年2月在一次午餐會上，警告負責防火規管的公務員馬丁（Brian Martin）若不修改相關指導方針，極可能發生另一場類似Lakanal House的災難，又稱若火災發生在深夜，死亡人數將會是10至12倍。Sam Webb憶述，馬丁當時回應：「證據何在？拿屍體給我看看（show me the bodies）。」

馬丁在公開調查接受詢問時否認有講過，雖然另一名證人亦稱有聽過類似的話。不過，有沒有講過已經不再重要，種種證據顯示政府非得等到災難發生才會採取行動。於是，雖然早已預警處處，英國還是要付上一場慘痛的教訓。

改革引發新危機

英國政府在災難後作出不少改革，提高建築防火安全，成效又如何呢？Peter Apps今年6月在其Substack撰寫的文章Grenfell: Uncovered – what has changed since the fire, and what hasn’t?是很好的回顧。針對外牆物料，最新統計顯示，全英國有5025棟高於11米的建築有某種程度的危險外牆覆蓋。至今只有1652棟完成補救工程，改建費用涉及166億英鎊，對受影響住客構成沉重負擔。至於導致格倫費爾大火蔓延的覆蓋板ACM已從多數高樓移除，現在僅剩33棟仍然保留。

政府亦規定高11米以上新建築強制安裝灑水系統；高18米以上外牆全面禁止可燃材料，承建商開工前與交樓前須兩度證明設計合規；高18米以上的建築2027年起強制設置第二逃生樓梯等。不過，Apps提到，多數建築仍未加裝灑水系統或警報裝置。雖然新的建築安全監管機構正評估建築是否安全，但可能會引發新的危機。若被判定不安全，誰支付改建的資金？而且改建是否技術上可行？而且，政府的新規定都遇到不少抗拒，認為太多「官僚束縛」，工黨政府又承諾放寬建屋限制，政府會否最終受壓放寬規定，目前仍是未知數。

至於防火門及單位大門，政府亦規定11米高大廈的房東必須每年檢查防火門的關閉器正常運作。然而，對於住宅大門的安全，它們是否達到30分鐘的耐火標準，Apps指出目前仍然缺乏檢查，不少住宅大門仍然存危機。

如Netflix紀錄片所示，格倫費爾大火揭示殘障者難以逃生的問題。格倫費爾大火72名死者中有15人是身心殘障者。公開調查第一階段建議把應用在職場、旨在協助身心殘障者在毋須消防員情况下疏散的「個別緊急疏散計劃」（Personal Emergency Evacuation Plans，PEEPs）擴大應用範圍至住宅。不過，Apps指出，由於有不少利益團體游說，政府已悄悄放棄該提案，目前只求在已知具安全風險的建築物內，將身心殘障住戶資訊加入在給消防員使用的建築資訊箱中。換言之，這問題並未妥善解決。

宏福災難的死傷人數及規模已超出格倫費爾火災。不過，該場災難的深入調查仍值得借鏡。格倫費爾火災的公開調查歷時7年，逐層抽絲剝繭，深入追索真相。不過，目前仍未有人要負刑責，格倫費爾居民至今仍然在等候公義，不少人覺得等候太長，歷時7年的調查卻呈現了整個社會如何放任災難發生，社會弱勢一群如何長期被漠視，釐清真相也有助重建社會互信。當然，正如Peter Apps的文章指出，找出問題並不等於能確保改變。除了利益團體的阻力外，安全與成本之間的拉鋸，向來難以化解，這很可能亦是宏福苑災後改革將面對的挑戰。格倫費爾大火之前並非毫無預警，但提出疑問的人往往被視為搞事或杞人憂天，未獲正視。宏福苑同樣有不少居民對大維修提出質疑，卻也一樣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唯有讓示警者不再被排斥，我們才有可能阻止制度性失敗一再重演。

文˙林康琪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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