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專訪希克獎得主劉慧德、黃炳 陶瓷延續神話 動畫講「歪理」 蜘蛛高球 洞見生活經歷
【明報專訊】走進M+地下展演空間，第一眼見到便是劉慧德的作品。入口處，一隻陶瓷與金屬共同構成的蜘蛛安靜匍匐，關節處隱隱透出藍光；轉過身，展廳中是黃炳鋪下的一片草皮，長滿毛髮的高爾夫球躺在球洞邊緣，銀幕中是他自己錄下的慵懶念白。
兩件質地、媒介、氣氛完全不同的作品，卻共同獲得了今年的「希克獎」—這是希克獎自2018年設立以來，首次由兩名藝術家共享。〈開眼〉帶來與兩名藝術家的專訪，驚訝之餘，不妨看看獲獎之前與之後的故事。
關注藝術的讀者，對於希克獎大概不會陌生。希克獎的前身可追溯至瑞士收藏家烏利‧希克於1998年創辦的中國當代藝術獎（CCAA）—1998年，正是中國當代藝術蓬勃並大量走向國際的年代。這一年，徐冰的「英文方塊字書法教室」在台北雙年展亮相；蔡國強與三宅一生合作，將火藥印上時裝；艾未未有份參與建立的北京第一間畫廊「藝術文件倉庫」（China Art Archive and Warehouse）亦在這一年正式開幕。
2012年，希克將他龐大的中國當代藝術收藏捐贈給當時還在籌建中的M+，這批藏品也成為博物館的重要基礎。2018年，M+將中國當代藝術獎轉化為希克獎，視野亦從中國擴展至「在大中華地區出生或工作的藝術家」，並設立總額共100萬港元的獎金，由「國際著名博物館長、藝術評論家、作家、策展人、藝術家及收藏家等」擔任評委。今屆希克獎的評委，除M+博物館長華安雅和希克本人外，還有藝術家徐冰、英國泰特美術館（Tate, United Kingdom）館長Maria Balshaw與日本東京森美術館（Mori Art Museum）館長片岡真實等。
過往兩屆希克獎的得主—2019年的楊嘉輝與2023年的王拓—皆以流動影像與媒體藝術見長，今年的評審委員會卻選擇了兩種看似完全不同的創作路徑。劉慧德的《宇宙藍圖》，用陶瓷製作大型裝置，並在其中加入機械元素，評審委員會表示「引用錯綜複雜的神話與混種生物元素，極具感染力……她對易碎陶瓷的空間排佈，反思所謂美與不完美的既定標準」。而黃炳結合影像與裝置的《風避賭債去》，「作品最突出之處，在於他巧妙融合了令人着迷的視覺元素與黑色幽默，從而展現對日常生活的敏銳洞察與細膩感受」。兩個獲獎作品的創作手法與媒介截然不同，擔任希克獎主席的華安雅卻在其中看到相似，「劉慧德與黃炳各自以引人入勝的方式……對我們共同經歷的複雜性提出深刻洞見」。
《宇宙藍圖》靈感源自《山海經》
獲獎作品藏着哪些共同經歷，又有哪些深刻洞見？劉慧德分享，《宇宙藍圖》靈感來源自神話《山海經》，鏈條鎖住的神獸、高大扭曲的肢體，「都是些街知巷聞的神話故事」。一隻機械蜘蛛泛着熒光，穿行在陶瓷雕塑的森林中，劉慧德說，蜘蛛源自親身經歷與親人相處的日常。不似現實中的蜘蛛行動靈活，劉慧德的蜘蛛「行來行去，有時想行出去，但好似又有點害怕」，就像她行動不便的父親與兄長，「我刻意讓蜘蛛震震哋，好像走起來有困難，但你可以感受到它想要繼續走下去」。這是她首次在作品中加入動態機械元素，「它不停在不同地方出現，有光、有震動，大家一眼就可以見到它」，對劉慧德來說，這就「好似用現代人的身分，延續《山海經》的故事」—私密記憶與神話故事，就這樣轉化為可供公眾凝視的視覺存在。
愛陶瓷特性 不如想像中脆弱
《宇宙藍圖》尺寸巨大，從展演空間的天花板垂吊至地面。劉慧德分享，其實陶瓷沒有觀眾想像中那麼脆弱，「尤其是我用的那種泥，其中混入了很多沙石，所以燒完之後不會那麼光滑，有更多雜質」，因此儘管每次運送作品時心中都會「有啲擔憂」，但她仍然希望打破「瓷器就是易碎、瓷器就是裝飾品、瓷器不能做雕塑」的刻板印象。劉慧德自學陶瓷，並堅持用陶瓷創作已經超過10年，在她眼中，這一古老的物料是工藝也是藝術，可以精緻亦可以粗糙，可以脆弱亦可以擴展至驚人的尺度。「陶瓷有個好特別的地方」，劉慧德續說，「陶瓷中有時間性」，從濕潤的泥到定形的器，需要經歷時間與磋磨，「只需要兩隻手，就可以將一堆完全沒有形狀的泥土轉化成大型作品。這種『動手就整到』、創造一件未存在過的東西的特性，是其他物料無法做到的」。
《風避賭債去》 動畫演繹荒誕故事
展廳另一端，黃炳的《風避賭債去》，則創造出完全不同的氣氛。觀眾坐在高飽和色彩的草皮上，在旗杆與球洞之間觀看銀幕中的動畫，彷彿自己也置身高球場中。黃炳分享，自己是第一次嘗試在動畫之外加入裝置。從劇本到動畫，再到後期配音與裝置鋪陳，全由他自己完成，因此整個創作都很自在，「無論接收到什麼，我都會講我自己想講的內容。可能是歪理，歪理其實也是種道理，只不過不是common sense」。選擇高爾夫球場作為場景，沒有什麼特別意味，卻有個有趣故事，「我之前決定一年內所有創作都關於同一個主題，之前的主題是耳朵，耳朵有一個洞，正好高爾夫球場全都是洞，打高爾夫球就像是將一樣東西打入耳朵的洞中」，如此發散開來，一個關於性、賭博、欲望與權力的荒誕故事誕生—公共場域的討論，也可以借動畫成為私密創作的剖白。
有趣的是，「希克獎2025」的6名入圍藝術家，全都是80後。來自香港與澳門的二人，又成長於怎樣的流行文化中？黃炳笑說，自己在成長中很少接觸藝術，一直到自己開始舉辦展覽，才有了去藝術館的習慣。比起高深的「當代藝術」，他更喜歡聽歌，偶然間認識一支獨立樂隊，與他們合作創作「music video」，「後來才慢慢接觸了藝術的範疇」。音樂之外，他還格外愛看漫畫，「不是港產漫畫，是日本漫畫。港產漫畫是另一個世界，日本漫畫也是另一個世界，美式漫畫又是另一個世界」。他分享，千禧年前後，香港有幾間「漫畫咖啡」，「給幾個鐘的錢，你就可以進去狂飲汽水，狂看漫畫」。「那簡直是一個文化的聚集地。」黃炳說，儘管如今人們也可以買漫畫，或是在網絡上看漫畫，「但所有行為都是自發」，難以找回過去在漫畫咖啡「撩漫畫」時那種意料之外的驚喜。他感嘆，「在現在這個世界，我可能永遠也揭不開一本好鍾意的漫畫」。眾多日本漫畫家中，他尤其喜歡古谷實，「他最出名的漫畫關於打乒乓波。有趣的是，他寫完這個所有中學生都會看的漫畫後，就開始創作一些好深入的話題，好多『毒男』自白」。黃炳說，儘管在創作時沒有察覺，但現在回看，「他影響我很多」。
來自澳門的劉慧德對於藝術的初印象，則是「葡京酒店的雕龍船」—那艘刻劃澳門眾生相的「金箔木雕龍船」，成為許多澳門人的集體記憶的同時，亦成為劉慧德思考城市與藝術的啟蒙，「澳門對我來說，是機械與自然的結合，好似好hybrid……所以這次創作用到機械，好像也是這樣的模式」。澳門帶給她的創作影響，還有城市中那些舊建築，「澳門好多舊式建築物都會有陶瓷的元素在其中，例如綠色舊瓷磚。所以在現在的陶瓷作品中，我也會用小時候在澳門街上見到的顏色，或是營造出公園中那種濕漉漉的感覺」。劉慧德說，顏色與感覺或許抽象，卻讓遊歷於世界各地創作、展覽的她回憶起童年與故鄉。
希克獎聚焦「大中華區」
希克獎聚焦「大中華區」，兩人又如何看待香港與澳門的藝術在「大中華區當代藝術」的位置？劉慧德說自己沒有辦法代表澳門藝術家，亦沒有辦法評價澳門藝術的位置，但在她的觀察中，澳門有着相對小巧的藝術生態，或許走入國際視野的藝術家不算多，但「有好多好得意的藝術計劃正在進行」，她亦期待「能在更多的地方見到澳門藝術家的作品」。黃炳則認為，今次入圍的藝術家「台灣、新加坡、澳門、中國大陸、香港藝術家都有」，「大中華區」或許是一種基於語言的劃分。但他認為藝術家不必背負處理「本土題材」的責任，「現在這個時代流動性這麼強」，單用語言和地域去定義創作意義不大，他更在意作為創作的個體，如何從自己所處的位置出發，去回應更普遍的人類狀態，「我從這個地方出發，並不代表我只能講這個地方的事」—正如兩人的作品，不同語言、不同敘事、不同媒介，卻有共同的力量，在公域與私域之間，引起一場討論，提供一個思索、回顧與感受的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