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周記：屠殺過後的喧鬧

【明報專訊】澳洲悉尼市郊著名景點邦迪海灘（Bondi Beach）12月14日一場猶太教節慶活動遭恐襲，15人被殺，最小的只有10歲。事件是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恐襲以色列、殺害1200人以來最嚴重的反猶襲擊。疑兇是兩父子，澳洲政府相信兩人是受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IS）啟發。受害者屍骨未寒，各方已試圖為恐襲找理由，有的歸咎槍管過寬，有的歸咎移民，有更多人歸咎政府應對過去兩年的反猶襲擊不力，有的則歸咎撐巴人示威助長反猶情緒。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甚至將之歸咎澳洲承認巴勒斯坦國。離澳洲甚遠的加沙，本來已被世人遺忘，卻因遠方的悲劇再次被人提起。

邦迪海灘施襲者並非巴人，亦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事件與加沙戰爭有關聯。然而，不少分析卻迅速將襲擊與加沙戰爭、巴勒斯坦問題掛鈎。部分輿論將之歸咎撐巴人示威口號「將起義全球化」（Globalize the Intifada），《紐約時報》專欄作家Bret Stephens把邦迪恐襲視為「將起義全球化」的體現。曾任拜登政府的監察及打擊反猶主義特使Deborah Lipstadt在X指紐約市長當選人曼達尼拒絕譴責「將起義全球化」，只會助長（facilitate）那種最終促成邦迪海灘襲擊的思維。

反猶襲擊與撐巴有關？

至於一直不滿澳洲今年9月承認巴勒斯坦國的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當然不放過利用這悲劇賺取政治本錢的機會，狠批澳洲總理阿爾巴尼斯未能有效遏止國內反猶太主義之餘，更進一步承認巴勒斯坦國，助長反猶情緒蔓延。他在致澳洲政府的信函說：「你呼籲建立巴勒斯坦國，無異於為反猶主義火上加油。這不僅獎勵了哈馬斯恐怖分子，更鼓勵了威脅澳洲猶太社群的勢力，助長了如今在貴國街頭日益猖獗的反猶仇恨。」

這已不是內塔尼亞胡首次使出這伎倆。今年9月，澳洲與英國等西方國家宣布承認巴勒斯坦國，內塔尼亞胡當時宣稱，承認巴勒斯坦國等同於「獎勵恐怖主義」。今年10月曼徹斯特猶太會堂遇襲，他亦將之歸咎英國承認巴勒斯坦國。

但反猶襲擊真是跟支持巴勒斯坦有關嗎？西方反猶主義根深柢固，上世紀納粹德國屠殺600萬猶太人，更是人類史上一大罪惡。這種針對猶太人的非理性仇恨並未有減退。2018年美國匹茲堡生命之樹猶太會堂11名猶太人遇襲身亡，施襲的是一名美國白人至上主義者，認為猶太人幫助移民赴美。在以巴衝突背景下，反猶指控更變得充滿爭議，這在哈馬斯2023年10月7日恐襲以色列後尤甚。以色列大舉向加沙用兵，以軍在加沙的戰略是否合乎比例一直惹議，戰爭未有消滅哈馬斯，又未有拯救人質，反而造成大量巴人死亡，全球不少地方都有支持巴勒斯坦示威。

打擊反猶還是不受批評？

這些撐巴示威涉及的口號向來招來反猶指控，與此同時，美國和歐洲多個國家的監察組織都發現，自10月7日加沙戰爭爆發以來，反猶事件有所增加。撐巴人示威被指製造敵視猶太人的氣氛。為了應對校園的撐巴人示威，美國拜登政府推出《反猶太主義意識法》，將國際大屠殺紀念聯盟（IRHA）受爭議的反猶定義納入民法，引起言論自由爭議。IRHA對反猶定義之所以有爭議，是因為超越了對猶太人的仇恨的傳統含義，涵蓋了對包括以色列在內的猶太機構的所有批評。支持者指出，不少反猶主義難以赤裸表達，通常以批評以色列作掩飾。但反對者則認為這樣的定義令人無法批評以色列（我2024年已寫過〈難以說清的反猶爭議〉討論箇中爭議）。

打擊反猶主義當然是正當的，但定義不清再加上有政客加以武器化卻令人質疑，究竟擴大反猶定義、嚴格審查撐巴人示威口號等措施能否真正保護猶太人，抑或反而助長那些諸如「猶太人秘密操控世界」的陰謀論。特朗普更變本加厲，利用「反猶」指控來威脅削減大學撥款及取消學生簽證。美國如此大力打擊反猶言論，卻沒有杜絕反猶襲擊。2025年5月，有人在首都華盛頓的猶太博物館外向一群人開火，造成兩名以色列駐美國大使館職員身亡。再者，打擊反猶對付的只限自由派，據Axios今年5月報道，保守派一些親特朗普播客充斥反猶陰謀論。

政客在操弄反猶指控，惟襲擊猶太人的事件卻很清楚正在發生。以澳洲為例，今年7月墨爾本同一天內有猶太會堂遭縱火、以色列餐廳遭撐巴人示威者破壞。澳洲猶太人自然惶恐不安。澳洲政府委任的打擊反猶主義特使Jillian Segal 7月時發表報告，建議一系列措施打擊反猶主義，包括採納IRHA的反猶定義、政府可以反猶不力停止對大學或藝術家的撥款，以反猶為由將訪客遞解出境等。阿爾巴尼斯政府一直未有正式回應報告。阿爾巴尼斯當時曾說要打擊反猶主義，惟強調要區分反猶主義及對以色列政府的合法批評。

阿爾巴尼斯沒有錯，打擊反猶跟保護言論自由對一個自由社會來說必須小心權衡。惟他對反猶情緒蔓延是否過於掉以輕心，又未有及時加強對猶太人設施的保安，在邦迪恐襲後都值得質疑。

以色列記者Anshel Pfeffer日前在《國土報》撰文稱，阿爾巴尼斯沒有好好應對過去兩年的反猶襲擊，固然必須負起責任，但即使是內塔尼亞胡也沒有好好保護以色列的猶太人，任內發生1200名以色列人遭哈馬斯屠殺的事件，「是世上最沒資格就猶太人安全問題訓示其他政府的人」。他斥內塔尼亞胡將承認巴勒斯坦國跟邦迪恐襲關連起來，是利用澳洲猶太人的悲劇來撈取廉價政治利益。在道德層面上，與指摘受害者因為支持以色列所以活該被殺沒有分別。

加沙人仍處水深火熱

無論如何，邦迪恐襲將在澳洲留下不能磨滅的印記，利用悲劇來撈取政治本錢的政客亦不會少，支持巴勒斯坦是否即等同反猶的爭議也不會止息。在事件中作為配角的加沙巴人，大概只有少數人聽過邦迪恐襲，遑論知道反猶爭議。這固然是因為消息不流通，但更加是因為他們在為生存而戰。加沙220萬人現在大多數被以色列逼至靠近海岸的低窪地帶，近90萬人居於簡陋帳篷，當地近日遭冬季風暴吹襲，降雨量更達到該時節平均水平的兩倍，帳篷被暴雨淹沒，令人道危機惡化。加沙的醫療系統在戰爭期間已被徹底摧毁，兩間腫瘤專科醫院已無法運作，但以色列至今仍然拒絕加沙重病患者到西岸及東耶路撒冷求醫，令癌症病人只能在痛苦中死去。《國土報》12月14日便刊登了東耶路撒冷兒童腫瘤科醫生Khadra Salami的文章，描寫她與同事怎樣只能眼巴巴遠遠看着3名本可被拯救的加沙兒童相繼痛苦死去。關心這些人的苦難，希望他們得到公義，跟關心遭仇恨罪案針對的猶太人一樣無關族裔。正如那名在邦迪海灘奮不顧身搶去其中一名施襲者長槍的敘利亞裔生果店東一樣，那只是不忍人之心。

文˙林康琪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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