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同場加映:照片裏年輕時候的黃麗真
【明報專訊】母親最近過身。家人收拾遺物時,找到多張照片,其中一張黑白照片裏,20歲左右的母親跟同學友人遊公園玩時拍照留念,東北天氣寒冷,穿厚衣梳長孖辮,瓜子臉上展露出燦爛的笑容,她是建設新中國的文青。黑白正方形照片大約2吋×2吋,我不能放大它,看不清楚媽媽有沒有生暗瘡,也無法得知她的髮絲有多麼幼滑;我只能凝望小小照片中美艷的瓜子臉,排列整齊的牙齒,完美無瑕的肌膚。照片像一個保險箱,鎖定相中人的形態,拒絕泄露更多細節,不讓我放大挑剔。
多年前我乘電車駛經銅鑼灣,離遠見到一名女人在電車站,我像突然遭雷擊一樣失魂落魄,電車駛入站停下開門讓她上車,我的心快要跳出來,自言自語喃嘸阿彌陀佛……
我一直盯着她,目光全程追蹤她與友人步上車,在我對面坐下。當她發現有個癡漢呆呆地看着她,我才臉紅低頭。但是我想,人一世也許只得這一次機會遇上這位「她」,錯過了或許終生懊悔!我於是鼓起勇氣抬頭詳細打量對面的女人:她有一張瓜子臉,長長的眼睫毛下有一對水汪汪的深褐色大眼睛,白?皮膚塗上淡淡胭脂,粉紅色薄櫻桃唇,眉清目秀,舉止端莊。近距離令我看得更清楚,她的精心妝扮好像過火了,淹沒她的天生麗質。我失望得有如一盆冷水澆下,內心觸電的感覺頓時煙消雲散。
此難忘的經歷讓我悟出一個道理:怪不得情侶墮入愛河,拍拖行街睇戲多麼甜蜜,同住組織家庭的話,才發現共處原來是多麼折磨苦澀!拍拖時,情侶保持一個適度的距離,眼前人的印象是主觀想像與客觀現實的交織,歌曲都唱smoke gets in your eyes。當情人變伴侶,共處一室有如用放大鏡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人性的醜惡缺點必然無所遁形!
圖片登報或放上網 考慮不同
時下好多人用手機拍照、打卡時,都會隨即翻看圖片的效果,一個常見的動作是用兩隻手指掃屏幕上的圖片,放大自己的臉上表情,看看是否達至心中的預期,體型是肥是瘦。這個放大圖片的動作,我每日不知做多少次!
我上班負責挑選圖片刊登報紙,是傳統在報攤便利店真金白銀的一疊疊新聞報紙。每一張圖片來到我的電腦屏幕上,我要仔細發掘圖片的每一個細節,以辨別內容真偽,以衡量資訊量多少,以判斷新聞性高低,還要核對文字說明跟影像是否相符……這些工夫,非得在屏幕上放大圖片瀏覽細節不可。
一般讀者看新聞圖片時,未必察覺許多細微之處,像名人眼袋下的油脂粉泡、女星劃過界的眼線、胭脂下微微突起的暗瘡,甚至忘記修剪的過剩四射鼻毛、絲襪上的小破洞等,統統逃不過我的眼睛。我有時覺得自己的工作崗位不是圖片編輯,更像一名圖片驗屍官。多少公認的俊男美女,他們的照片在屏幕上放大後,身上的缺陷瑕疵表露無遺,頓失光芒!凡事有例外,我曾處理過柯德莉夏萍的圖片,放大後幾乎找不到任何瑕疵,真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今日回想,這張完美無瑕的數碼圖片也是來自傳統黑白照片。
審理一張圖片時,除了考慮新聞資訊外,也得兼顧讀者所謂的「一張相靚唔靚」。用於刊登報紙的圖片,跟同一張圖片放上網,考慮不同。
用於印報的照片,放大呈現更多細節,縮小好多時「無嘢睇」,編輯可以通過照片印報的大小,計算讀者接收多少影像內容。酒樓早茶客看見報紙娛樂版的明星圖片時,也許想搞清楚明星戴什麼手表或飾物,由於報紙娛樂新聞圖片經常是明星的全身或大半身照,而人物穿戴的手表或耳環在一張2吋的照片裏只是一個小點,用放大鏡也看不到什麼。
同一張明星圖片在乘港鐵上班一族的手機屏幕,經過兩隻手指在屏幕掃左右、拉上下後,明星手腕上的名表、名牌手袋、最新款色的高踭鞋等細節,經過局部放大後,原形畢露。但是各位不要忘記,手機屏幕放大畫面的功能,亦同時提供機會讓人挑骨頭、發掘瑕疵。讀者今天看圖片,不再局限於完整的構圖,更可以放大以致斬件式瀏覽細節。
出色的新聞照片,記錄可一不可再的珍貴時刻,構圖一目了然。
數碼相機面世 改變攝影行為
廿多年前記者仍然使用菲林拍攝的年代,一張出色的底片,不論打印3R照片,或者於黑房冲放10R大相,甚至放大至26吋×24吋的海報,照片都一相出色。
今日數碼時代,判斷一張圖片是否「好相」,不可單純考慮畫面的構圖,還要問圖片怎樣見人?舉例,一張手機拍攝圖片,或者WhatsApp傳送的圖片,解像度偏低,放大看會「起格」,它只適用於網上或手機屏幕觀賞,拿它來印刷登報,或者去快圖美打印8R照片,效果有如在表面鋪加一層薄砂紙,視覺效果大打折扣。
讀者在手機上放大照片這個習慣,是過去20多年慢慢養成的。這個閱讀習慣開始影響拍攝行為,或多或少改變攝影師構圖時的思維和方法。
菲林時代,攝影師知道觀眾看照片時,看整幅照片的畫面。技術精湛的攝影師,構思照片的畫面時,會努力「突顯主題、避免節外生枝」,使用的技巧包括找最佳拍攝角度呈現主題、利用鏡頭改變空間的特性放大主體、控制景深使主體清晰而背景朦朧等……追求全幅畫面一目了然。
今日攝影師使用數碼相機拍照,未按相機快門已預知數碼圖片在屏幕上任人瀏覽。既然觀眾能放大畫面、甚至斬件式拆解影像內容,那麼攝影師還要堅持構圖一目了然嗎?有一回我請一名實習記者拍攝市民在街上抽煙,實習同學努力走訪後巷、垃圾桶、海旁等有煙民抽煙的地方,交回十多張圖片。我發現所有圖片有共通之處:如果說一張圖片的畫面由30小份平均地堆砌而成,市民手上或嘴邊叼住支煙只佔1份。照片在屏幕上放大30倍,見到吸煙市民;縮回原圖大小,畫面變成「人企喺街度唔知做緊咩」。
數碼科技日新月異,過去一年生成人工智能成熱話,於新聞攝影或許是噩夢的開始。200年來,照片珍貴之處在於「客觀地」呈現曾經發生過的事實,照片是紀錄,也是真實。
科技發展一日千里,人工智能生成的影像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其實今日入戲院看電影,觀眾早已習慣電腦影像,好多人都看過《阿凡達》吧?)。不久的將來,任何人都可以叫電腦製作一張圖像,內容是球王美斯坐在香港大球場的球員席,並且要求人工智能參考10年經驗的攝影記者水準,以及參考球隊邁阿密2024年訪港比賽……此電腦製作的圖像,比較與2024年2月4日用相機拍攝的新聞照片,單單是影像畫面,兩者可以相似到一個程度,肉眼根本分辨不出哪張是照片、哪張是圖像。
到時,觀眾再分辨不到真實的紀錄與電腦繪圖!
到時,新聞照片唯有依據文字說明和作者出處,確認哪一張是真實的照片,就像法庭審案傳召證人宣誓作供一樣:「記者×××2月4日在場採訪拍攝,我真誠地記得這一張照片是我當日用相機拍攝的,說明也是出自我手和報館編輯處理,影像內容及文字說明記錄當時實况。」
到時,讀者會否認受新聞圖片用以記錄事實的價值呢?
逆齡ABBA上舞台 幾可亂真
去年聖誕節,我在倫敦入場觀賞ABBA Voyage演唱會。開場後不久,我覺得「唔對路」,興奮的心情漸漸被恐懼取代。長話短說,我親眼見到台上ABBA 4位歌星手舞足動,她們的歌聲震撼所有觀眾的耳朵。由於舞台距離太遠,她們唱歌時的表情,只能抬頭看懸掛天花的巨大屏幕直播。大電視用特寫鏡頭zoom in Frida或Agnetha的上半身,甚至放大臉上的表情,她們真迷人。
喂喂等等!為什麼大屏幕上ABBA 4人才30來歲?不是都已經70多歲嗎?我再看台上的Frida,和大電視裏的Frida,舉手投足在台上或電視都是一模一樣,難道ABBA找到逆齡秘笈,或者用魔法帶全場觀衆時光倒流40年?我滿腦子充滿疑問……4人唱完「Don’t go wasting your emotion. Lay all your love on me.」,台下觀眾拍掌歡呼,兩名女將退入後台換衫,剩下Benny向歌迷問好,笑說他們4人上世紀70年代初到倫敦,眨眼就是50年,今日很開心與歌迷重逢,還問台下喜不喜歡當下年輕的模樣?聽到Benny自我幽默一番,我就更加迷惘!我問鄰座的女兒,他們怎麼可能返老還童?女兒搖頭說這是virtual concert,不是真人表演啊。當刻我無法辨別眼前事物是真是假,真得舉手投降。現場所有的視聽元素——所看、所聽、所接收、所感受的,於我全是真實的體驗,原來都是虛擬影像。音樂播出Dancing Queen,好多四五十歲女士聞歌起舞,全場3000觀眾情緒高漲至極點,是個非常成功的演唱會。散場後,我對女兒說,她40年後可以跟2024年模樣的爸爸見面傾偈,只需向電腦說一聲就成事。
照片是人們回憶的載體,一直以來得以小心保管,因為照片是真實的紀錄。
我再看母親的黑白照片,慶幸它是70年前的真實寫照,當年沒有Photoshop、沒有人工智能生成圖像。這一張黑白照片,讓我清楚看見母親的青春容貌,那天真浪漫的笑容將永遠銘記兒子的心中。
文˙郭慶輝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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