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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炳良:中國須突破發展瓶頸及體制性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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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中共中央二十屆三中全會於7月18日結束,作出「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重於經濟的體制性完善,也及於民生、法治、文化、生態文明以至國家安全及國防等領域。會前市場上普遍期望是次全會,際此百年大變局,能起1978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歷史性突破作用——當年大膽地啟動改革開放,摒棄教條主義,走出文革低谷,迎來40多來的經濟繁榮。

一些評論因全會未有提出破格性的方向而感失望。中國乃龐大且國情複雜的國家,重穩及平衡,往後不是要與過去改革開放的道路切割,而是深入改革、擴大開放,其劃時代的程度自難跟1978年告別文革盲左路線同日而語,但確處另一關鍵時刻,內有需求收縮,外有地緣政治不利因素,須革新求變,突破發展瓶頸。

經濟發展處於瓶頸

文革後鄧小平時代,國家憑摸着石頭過河、「發展就是硬道理」的幹勁,走出困境。經歷幾十年高速發展(1990年至2019年新冠疫前,內地實質GDP(本地生產總值)平均年增近10%,貢獻全球GDP增長逾四分之一),重返世界中心,吃盡從低端發展的潛力,以及多年開放和人口增長的紅利;今後進一步發展便須啃硬骨頭、碰大山,避過「中等收入陷阱」。何去何從,關乎國家前途及國民福祉。

過去靠出口帶動增長,開拓勞動力及產能,成為世界工廠,由粗放型走向密集型;近年增強基建和新能產業實力,仍賴外需和內需不斷,才可保持發展勢頭。生育下降、人口老化,乃所有成熟經濟體面對的挑戰;需優化生產力,轉向重質,增加知識和科創含量,提升增值與競爭力。整固擇優,調整策略及結構佈局,再創新發展的紅利,才是出路。這也是去年起中央提出「新質生產力」的背景。

3年疫情加速暴露經濟的結構性脆弱。2023年初恢復通關以來,內地經濟復元未如預期,消費、投資與出口不如人意。外需外資日受地緣政治逆轉所遏阻(美國與西方的封鎖戰、去風險化);內需受房地產低迷、企業和民眾的消費及投資意欲下降、地方債高企所打擊,構成惡性循環,市場疲弱。國內國際兩循環皆受重大壓力下,須有充分的危機認知,「深化」改革須落到實點,以改善預期,讓人們敢於消費投資。

走好市場化道路

國家改革開放的最大突破是走出中央計劃經濟,逐步市場化,終在1992年中共十四大確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內地的市場乃由國家體制派生出來,早期似原始資本主義的剝奪與累積,秩序混亂、利潤掛帥、追求硬增長(所謂GDP主義),後才漸關注質量、安全、勞工和消費者保障,市場複雜問題多。

民營經濟由無到有、由小到大,按一些內地描述,至今貢獻已佔國民經濟「56789」——50%以上稅收、60%以上GDP、70%以上科創成果、80%以上城鎮勞動就業、90%以上的企業數量。不過,民企始終「依附」政府與公有制體系。近年民企壯大,招議日多,在國企做強做大之下,出現所謂「國進民退」的反覆。

要走好市場化道路,既須完善市場運作機制,建立健康的市場秩序,也涉及意識形態調整。「公有制vs.非公有制」的經濟發展功能和分工定位,應予清晰;公權力引導規範和干預市場及企業,須適度合理,抑制官本位文化。國企始終帶有壟斷性,要防「國壓民縮」,確保公平競爭,讓市場好好發揮善配資源、提高生產效率與質素的作用。

今次三中全會重點之一是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此說早於2022年3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出台的意見文件提出,以破除地方保護和區域壁壘,在市場之前所有企業平等看待。

全會強調既「放得活」,又「管得住」,在「毫不動搖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之同時,「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此乃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辯證性平衡。「兩個毫不動搖」早於2002年中共十六大首次提出,讓各種所有制經濟依法平等使用生產要素、公平參與市場競爭。

政策體制的扭曲

不過,貫徹起來迴避不了國家的治理制度,以及國家與市場、政府與企業之間的現實互動基礎。愈是「深入」改革,則要克服的張力愈多、制約愈大。最終來說,中國式社會主義市場是否屬於不可調和的矛盾結合,還是可予創新躍進的新市場生態,能否不重蹈資本主義的制度缺陷及對人性的扭曲,乃中國改革在理論上和實踐上的重大考驗。

2013年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要求「全面深化改革」以來,推出大大小小改革文件,並由中央最高層一把抓使貫徹意志,但未完全見效,更須觸及政策推行落實的體制性壁壘——既有集體和部門利益固化藩籬,也有組織文化與行為的干擾制約。內地市場仍主要是「政策市」,而政策的實質見諸施行結果。

長期存在的「放亂收死」政策怪圈(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死,一死又放……),管理體制上的「條塊」(即垂直和橫向領導)張力,以及執行上的政治化、一刀切,常致欲速不達、弄巧反拙。高度集權制度下,公權力易層層擴張,有時政令凌駕經濟規律,產生市場「異化」。從被內地及海外專家認為造成市場投資和消費不前、企業信心不足、地方財政不順的三大困擾(房地產、平台經濟、民企)為例,可見一斑。

遏阻房地產泡沫加劇,防範金融系統性的風險,重視「房住不炒」原則,實行宏觀調控,本意正當。但多年來房地產乃經濟增長重要支柱,曾佔金融機構貸款四成、地方財政收入五成、全國城鎮居民財產總量六成,任何調控易牽一髮動全身。可是,落實時或出手過重、論述過偏,走向另一極端的市場扭曲,遏抑正常投資意欲,令資金鏈斷裂,出現「爛尾樓」及斷供,房地產及相關行業嚴重衰退,地方上失去基建及民生發展的重要融資支撐,債務高企。

管好互聯網平台經濟及民企,目標為防止資本無序擴張,遏阻行業及跨行業壟斷、不規範經營,以及部門或地方上官商勾結、利益輸送。可是,執行起來卻有造成極端打擊,或層層加碼,甚至上綱式批判否定,令民營經濟誠惶誠恐。政策執行僵化,也見於3年疫情——疫下實施嚴厲管控和封城,本為了快速「清零」,盡早恢復生產及人員流動,但疫情延續下卻未因時因地制宜,調整力度與手段;後期出現各地「盲目封控」、「大白」(穿全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恐慌、新衍生尋租行為,嚴重打擊國家經濟及社會生活秩序。

上月三中全會過後,國務院副總理何立峰便在《人民日報》發文,強調發展新質生產力不是盲目求新、以新汰舊、放棄傳統產業,更不能盲目跟風一哄而上,脫離實際匆忙上馬一些所謂「高精尖」產業。折射急功求成、先破後立的組織文化根深柢固,若不深入改革,體制性的扭曲會不斷重演。

地緣政治挑戰

幾十年改革開放,走的是內循環與外循環結合、大進大出、立足國際大循環的經濟增長路線。2020年10月,因應疫情大爆發造成全球產業鏈和供應鏈斷裂,以及國際地緣政治逆轉、美國和西方圍堵構成經濟風險日大,中央決定「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屬於戰略性再平衡(rebalancing),有其現實需要。

如何再平衡,需對市場狀態及國際形勢有清晰客觀認識,不盡想當然;尋求自強不是放棄國際循環。中美大國角力及中西制度衝突雖成常態,但沒有改變全球互賴日深、沒有合作就沒有共同未來的大局。

推行中國式現代化,也不能離開國際互補、引進資本人才技術、借鑑各地先進經驗及普世文明實踐。在地緣政治對立中堅持開放、突破圍堵、廣交朋友,不為一時之勇或冒進意識所把持,尤需有長遠的目光。

投資乃競爭力和生產力的重要命脈,必須保持一個對內部及外部投資均具吸引力的開放大環境。三中全會強調「擴大制度型開放」、「打造形態多樣的開放高地」,包括粵港澳大灣區,當中香港應有及必須扮演重要角色。

作者是前運輸及房屋局長(2012-2017)、香港教育大學前校長(2008-2012,時稱香港教育學院),現為教大公共行政學講座教授及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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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炳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