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劉銳紹：張公帽兒李公戴 種禾終不生豆苗——從奧運看體育變成政治教育的正反效果
【明報文章】巴黎奧運曲終人散。中國的金牌與美國一樣，同樣40面（獎牌總數則是美國較多，共126面，中國共91面），取得參加境外奧運以來的最佳成績。中國運動員成績驕人，固然可喜，而中國也想透過奧運和體育凝聚民氣，這個原意不錯；但官方宣傳的重點和手法把體育變成政治教育，像攙入過濃的「味精」，令運動員成績和體育的味道失真。忽然記起唐代諺語「張公帽兒李公戴」，原意諷刺武則天，後人不斷演繹，例如宋代錢希言改為「張公喫酒李公醉」，意指搞亂事情的原意和本質，只能自我陶醉。事實證明，「凡物各自有根本，種禾終不生豆苗」（唐代顧况《行路難》之句）。故引為今天標題。
（1）運動員的突破表現
──除了整體的成績之外，最令我感受深刻的，是中國運動員人性化的一面，不再是硬邦邦的官式語言，而是可以按常理和人情作出自然表達。例如羽毛球運動員何冰嬌在頒獎禮上手持西班牙奧委會的徽章，向因傷退賽的西班牙對手馬蓮致意。諸如此類的人性化事例，令人感到運動員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透過體育發揚人性和人氣（詳見《明報》本周一「聞風筆動」及其他報道）。
──另一個令我感到活力的趨勢，就是在一些比賽項目中，運動員之間的互相突破和衝擊對方水平。例如中國在游泳項目中突破西方國家壟斷，又在韻律泳和女子網球賽中奪金。但與此同時，瑞典、法國和日本乒乓球的水平，對中國已構成實質威脅。未來乒乓球賽裏，中國能否壟斷所有金牌，也成疑問。這說明有實力的國家都會針對別國強項，鑽研破解之法，在正常的較勁之下，互相提高水平。這種「體育反壟斷」是健康的競爭，跟旁門左道的伎倆不同。
（2）中外均不應攙入政治元素
──運動員不想政治化，但國際的政治現實卻背道而馳。說起來，美國也是體育政治化，這次奧運期間的「禁藥新聞」就是典型。美國指國際禁藥組織偏袒中國，但美國自己卻容許「臥底運動員」服用禁藥出賽。對於這一點，中國可據理反駁；但對於在境內舉行的體育比賽（沒有外國參加），也必須嚴禁嚴查。否則出現像早前的禁藥疑雲，雖然解釋獲得接納，惟也陷於被動。
──西方製造「體育政治化」，已非今日始。例如中國乒乓球強勁，外國曾聯手逐步改變比賽規則，乒乓球體積變大、球拍兩面不同色、比賽項目減少（例如取消混雙），以至修改每局的取勝分。他們認為新規則「公平合理」、符合「科學和運動員體能分配原則」，目的就是要打破中國乒乓球的強勢壟斷。
但美國對於自己和西方國家的強項（例如游泳），則分類賽事特別多：長途、短途、不同泳式、個人或接力，藉此增加獎牌數目。嚴格來說，這些變化或保留，都攙入政治考慮，外國也在「為國爭光」，惟同時度身訂做、對外封門設限，阻礙他人發展。
──幸好中國也有回應之法，一些個人的強項（例如乒乓、跳水等）至今尚能保持「世一」地位。但中國也有體育政治化，只是顯露在其他方面。例如運動員的出賽機會有時會受「政治表現」影響；在由上而下的領導體制裏，體育資源如何調撥，商業贊助如何分配，都影響着運動員與教練和政治領導的關係。在發掘人才和訓練過程之中，曾引起「人道訓練」和「非人道訓練」的關注；從幼年發掘的運動員（尤其是窮家子女）與家人的接觸，也在「為國爭光」的前提下出現異化。
這些現象在內地體育研究中時有觸及，並見諸公開文字，只是不講詳情而已。當然，這些可解釋為「嚴師出高徒」或「嚴格出『世一』」；但如何平衡合理的「度」（程度、強度、理智度和人性的標準），也是不可偏廢的。
（3）政治化可能得到反效果
──我不否定中國的體育訓練有其成功秘訣，包括精神和物質因素；對於「政治覺悟高」的運動員，更是如魚得水。多了一個「為國爭光、為民族爭氣」的光環，可以大大刺激運動員的能量。外國也一樣，只是表現形式不像中國那麼外露、經常宣之於口而已。
──但必須注意的是：過於政治化的顯露，未必對所有運動員有利；有時獎牌反而變成壓力，勝負成了「對國家有否貢獻」的分野。運動員要頂住壓力，除了比賽的壓力之外，更多是「國家任務」的壓力。
──政治化也對觀眾帶來壓力以至反彈。以巴黎奧運乒乓球女單決賽為例，由中國球手陳夢與孫穎莎對壘。她們各有「粉絲」，球迷中出現「派性」或「飯圈」文化，是很自然的事。但內地擔心「飯圈」文化出現變異，甚至不受控制，傷害社會和諧，必須「加以引導和規管」。其後，有球迷被指在現場做「不文手勢」，另有球迷在網上發表「侮辱言論」，被官方追究。
此事引起內地網民討論：提倡健康的體育文化，絕對沒有問題，惟「需要追究」的標準在哪裏？有些言行雖然不雅，尤其在公共場合，不應鼓勵和縱容，但有些已出現甚至融入日常生活，尊貴人士和官員有時也「不由自主」。官方應從平時的道德教育入手，惟如今球迷和網民出事，反映的是官方監控已到無孔不入之境。
──通過體育成績來推動國民和民族士氣、加強對官方的凝聚力，是內地常用的方法。例如中央電視台有轉播權，可以播放或加插自己攝影隊的鏡頭，所以經常出現中國觀眾激情吶喊的場面；但在香港，反應則因人而異。不是因為香港人不愛國，而是兩地始終有文化差異。香港人愈聽到官方強調政治，或出現政治化的言行，就愈會敬而遠之，因為港人感受到的多是現實的政治壓力，失去的卻是愈來愈多的政治和選舉權利。如果希望「透過輝煌的體育成績來喚發愛國感情、凝聚民心」，看來還有頗大距離。
──中國的政治化，也表現在對運動員身分的介紹中。例如，中國強調乒乓運動員人才濟濟，對外輸出已是常態；不過對於失意而去的運動員，或被認為影響中國乒乓形象的人和事，則會盡量避免。在巴黎奧運乒乓球賽事中，日本男球手張本智和及其妹張本美和，父母都是華人，父親張宇是四川省乒乓球代表，母親張凌是國家一隊球手。張宇及其子女在2014年才歸化日本和入籍，如今代表日本作賽；張本美和去年還在杭州亞運會上與日本拍檔爆冷擊敗孫穎莎和王曼昱組合。中國官媒甚少報道這些背景，也許「基於特殊情况」而有所忌諱。
──其實，運動員努力人性化，但有時被官方或官員刻意表達的「政治正確」，以及慣性的政治化行為所抵消。官方認為他們為了「保護和鼓勵運動員」而出手和出口相助，惟言行過了火，效果恰恰適得其反。所以，儘管出發點正確，但總要避免「張公帽兒李公戴」，「種禾終不生豆苗」。
作者是時事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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