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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觀美國選戰——自戀者統治下 不服從就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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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筆者單位的同事約酒,我已表明醫生囑咐戒酒,但見他滿肚怨懟,唯有仗義捨命陪君子。「何事苦惱呀?」,我問。「不就是本市的著名『芬佬』(基金經理)」,同事說。我很奇怪:「這位大哥是你多年朋友,識於微時,他還剛被委任什麼什麼主席,官運日隆。我以為他會扶你一把,你也快高升吧。」

同事瞪着我:「講笑!人家寂寂無名,尚可稱兄道弟共甘苦、把酒言歡。剛發迹就開始『大頭症』。當了個主席,就即問可否拉線做高級委員。之後傳聞四出,說他雖想全職從政,但乏人支持欣賞。他一面否認,一面『捉鬼』。前幾天,某重點學校叫我試水溫,問問大哥是否願意出任校董。他當然願意,但不想一口答應,又想知有何職責、任期等細節。(我說「那應該呀,是超認真的態度」)我同意,但我不想再當中間人傳話。過了幾天,大哥又問我,為什麼學校還未聯絡他。又是誰先找誰的面子小把戲。當然,我也覺得學校作為邀請方,應主動聯絡大哥。我便跟大哥說,如果你覺得不高興,不如我幫你找個漂亮理由,推掉邀請吧。他的回覆精彩:『兄弟不要衝動。你要學習如何做中間人呀。』哈。」

我學者上身,心平氣和地說:「按心理分析理論,你這位大哥極度自戀。」

每個人都自戀 只是程度不同

心理分析學派的鼻祖弗洛依德的自戀定義最簡單易明。他將個人澎湃洶湧、不可言狀的心理能量(即libido)二分:一是以自己為愛慾目標的,一是以外在之人和物為對象的。每當遇上困難、絕境時,人便將對外之欲念/能量完全回向自己。所以,當事人對事件脈絡的主觀感覺至為重要——其他人認為上述「大哥」未夠資格做委員是合情合理的客觀分析,這並不窒礙他自覺仕途完敗,以致由間中關心身邊人(包括我同事),化變為只顧自己感受。換言之,他一直過分高估自己,以為自己是眾人焦點。「大哥」因此會以為自己爭取獲委任委員失敗這事,野心受創,會被眾生嗆聲「唱通街」,十分無面,要解釋。

另一位心理分析大師拉康,則由嬰兒認識自己是完整個體的過程檢視自戀。他認為嬰兒脫離母體後,並不知自己可以協調和控制身體的活動,直至從鏡中(即世間眾生的凝視及期待)看到、感到自己統一的形象,是為著名的鏡像階段(mirror stage);他由此十分疼愛此影像,即自戀。要注意的是:人關顧的只是一個形象,一個他自以為「美好」的影像,因此他會不斷努力維護源自外在的尊重及肯定,例如不斷渴求勳章及名銜(例如高級委員、學校校董);代價就是容易忽略、漠視自己的缺點和短處。自戀者遇上問題時,會覺得原因是別人脆弱及「不負責任」——例如上述面子糾紛,不會自己爽直解決,卻只會指摘他人不懂人情世故。

特朗普令人畏懼擔心之處

哲學家齊澤克比拉康更進一步指出:自戀者並非自願自戀,而是被命令自戀。他的意思是,人藉鏡像而建立的主體並沒有自我欲望;他的欲望就是主流社會秩序統治下眾生的欲望(註1,頁40、55;還記得在電影《公開試當真》中,許賢說他想入大學是因為他媽媽想他入大學嗎?)。所以,自戀者眼中的美好,他之所以執著這種美好,並非他的個人選擇,而只是符號秩序(道德、法律)強制他一定要誓死堅持主流對美好的最高定義——自戀者不是要當一個好人,而是須成為眾生景仰的完美好人楷模。

這正是特朗普令世人畏懼擔心之處。早於2015年,美國雜誌Vanity Fair一篇文章已引述專家意見,指特朗普是最典型的自戀者:他只享受注目(所以常語不驚人誓不休),不接受失敗——選舉失利,就是投票、數票有黑幕;被控刑事罪,就是司法機關誣陷他(註2)。他永遠沒錯,錯的、壞的全是反對他的人。這完全是自戀者人辦的思考行為模式。

過去,我們以為自戀者是孤狼,只會孤芳自賞。然而特朗普正好相反,即便眾所周知他經常信口開河、滿口謊言,他聲望仍高、支持者眾多。按以上提及的齊澤克分析,特朗普及他陣營都是刻下主流秩序不停大量生產的複製品。是故自戀者並不孤單,毫不孤芳自賞。特朗普萬一再次選上美國總統,帶入行政機關的,甚至附帶帶入並控制國會的,都是分享同一價值觀的自戀者聯盟成員。

自戀人士操縱的政府和議會,如何運作?在制訂政策、草擬法律時,他們會覺得開會、諮詢就是收納同聲同氣自戀者的支持。他們既然永遠是對的,何須集思廣益?諮詢期可以縮短,甚至刪除;臨時取消既定公開會議,也不需亦不會補開——因為開會、諮詢只是走過場的「做場戲」而已。

在自戀者政府眼中,反對者、質疑者、不明白政策法例草案者,統統是犯了低級錯誤,或是企圖推翻製造自戀者的既有秩序。自戀者政府對於這類「非我族類」提出的意見,無論是否有建設性,一律群起反擊、惡言相向,或嗤之以鼻不予理會。為了以後滅聲,自戀者官員甚至無懼公開承認小器,警告反對者、質疑者再發言就後果自負。

自戀者會反省,當他們的世界終結時

當然,自戀者的宇宙早晚會分崩離析,因為自戀者不單無法面對本身問題,更喪失了應對世界多元存在和光速改變的能力。必須明白:社會並非只得自戀者的一個秩序(每個民族、每個部落都有各自獨特的文化及規則);常理世界觀亦因數碼科技、虛擬世界的出現,而變得模糊不穩定——人於網絡世界元宇宙的角色扮演,愈來愈比現實的身分存在更現實。

面對如此多元多變的世界,自戀者無法適應,加上不願聽不同意見,他及他的同溫層只會不斷奮力將世界硬帶回他熟悉的、他習慣的宇宙運作裏。這種企圖終會失敗——明顯,常理世界不會因自戀者主觀意願而停止變化。當生產自戀者的符號秩序溶解弱勢,自戀者便終於不得不反省。

再以特朗普為例,要他深切反思,就是當以美國資本主義為本位的霸權秩序逐漸崩潰的時候。也就是說,有權有勢的自戀者都是「唔見棺材唔流眼淚」。只是,屆時一切反省都為時太晚了;整個社會都已伴着自戀者一起沉淪。

註1:Tupinambá, G. & Yao, Y. (2013). Hegel, Lacan, Zizek. New York: Atropos.

註2:Henry Alford, “Is Donald Trump Actually a Narcissist? Therapists Weigh In!”, Vanity Fair, Nov 11, 2015.

作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嚴元浩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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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