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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無名周記:誰是真正的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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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年僅40歲的萬斯(JD Vance)自從成為特朗普的副總統候選人以來,一直引起廣泛討論。一時間,不少自由派傳媒都翻舊帳,萬斯怎樣由「永不要特朗普」華麗轉身成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運動的繼承人、2021年怎樣批評國家由「無子女的貓女士」(childless cat ladies)統治,他反墮胎的保守立場更惹來談論。萬斯之所以近年急促冒起,跟他的回憶錄Hillbilly Elegyy: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絕望者之歌:一個美國白人家族的悲劇與重生》)有極大關係。這本書又告訴我們一個怎樣的萬斯?

《絕望者之歌》2016年出版大獲好評,特朗普當年爆冷勝出總統大選,因為他在鐵鏽帶取得支持,不少人認為是被遺忘的白人藍領起了關鍵作用。萬斯這本書因而被視為了解特朗普現象的必讀書之一。當時還在《紐約時報》間中撰寫文章的萬斯,對特朗普深惡痛絕。2017年1月奧巴馬卸任,萬斯撰文讚美他,稱他的背景跟奮鬥經歷跟自己相似,指雖然政治立場不同,但認為奧巴馬的私德為美國人樹立模樣,強調總統以身作則的重要。至於他現在支持的特朗普,可以為美國人樹立什麼榜樣,真是天曉得了。

《絕望者之歌》的見聞

既然《絕望者之歌》是萬斯進軍政壇的跳板,自然值得細閱。如萬斯在該書所言,他希望通過自己在阿帕拉契亞地區(Appalachia)成長故事,令讀者明白白人低下層的生活,以及他們怎樣對子女做成心理影響。萬斯在書中憶述他在俄亥俄州及肯塔基州的童年,形容「貧窮是家族傳統」。母親濫藥,男友如走馬燈,也不懂怎樣做母親。當萬斯只有9個月大時,母親試圖用百事可樂餵他,幸好得外婆阻止。他少年時代時母親為免被驗出濫藥,還要向他借尿。在萬斯筆下,左鄰右里都各有問題,不少人沉淪毒海、好吃懶做、靠政府援助維生。萬斯中學時寄居外公和外婆家,才得以在穩定的環境中讀書。他也發憤自強取得好成績,更參加海軍陸戰隊,後來入讀耶魯大學,又在矽谷工作,改變自己的命運。2022年他更在特朗普支持下當選俄亥俄州參議員。

這乍聽起來是很了不起奮鬥故事。如果這本書只是描述自己如何在貧苦中長大,也可以算是一本不錯的消閒著作。但2016年後不少人,包括自由派也想透過該書了解美國白人藍領,我卻懷疑這本書是否適合,因為該書只是萬斯的個人見聞,雖然對理解一地或有參考價值,但終究不是嚴謹的學術研究。萬斯在書中也提到一些關於美國白人的研究著作,但流於片面,他在書中也坦言,不滿足於社會學的研究,認為沒有一本書能完全解釋他所目睹的問題,例如為何女鄰居不離開虐待她的丈夫?為何她要將所有錢花在藥物上?為何她看不到其行為正在摧毁她的女兒?為何這樣的個案不少?他認為Hillbillies(鄉下人)的悲歌,不止是社會學上的,而是「精神的、社區的、文化的、信仰上的」。

這亦引伸出第二個問題,就是該書不是單純的回憶,書中不時穿插萬斯對白人藍領苦况的評點,其中一個反複出現的宣稱,是政府援助根本沒有用,只是養懶人。政府福利政策如何可以加強社會流動性應是要深入討論的大課題,也向來是自由派跟保守派爭論不休的議題。可惜萬斯對此課題只限在字裏行間流露出對依靠社會福利過活者(即共和黨人經常批評的「福利王后」(welfare queen))的厭惡,憶述少年時代看到人們怎樣騙取政府福利,例如拿食物券買汽水再轉售圖利;自己辛苦工作還要交稅,買什麼吃也要思前想後;濫藥者卻可以靠政府福利「鋸扒」、過得優哉游哉。萬斯對外公外婆的價值觀讚不絕口,他們深信自食其力、不齒鄰人依靠政府援助維生。對萬斯來說,老一輩的勤勞而非他母親一代的消費主義才是值得學習的,政府福利只是鼓勵懶人。只是在萬斯的敘述中,在社區崩壞、提供就業的工廠倒閉的情况下,外公外婆的生活也不好過,是否單靠個人努力就可克服絕望的社會環境,頓成疑問。

那麼在萬斯成長地的人又怎樣看該書?肯塔基州Berea College的阿帕拉契亞地區研究教授Silas House在網站Politico 2022年的訪問中,認為該書對阿帕拉契亞地區的描述並不真實,甚至冒犯。他批評該書對阿帕拉契亞地區的生活過分簡化、對所謂阿帕拉契亞男子氣概的描寫更只是一些刻板印象。他亦指該書雖然提及很多問題,但沒有提供脈絡,沒有說明為什麼會出現這些問題。他質疑該書不是單純的回憶錄,而是隱晦的政治宣傳,當中貫穿了不少關於階級、種族、性別的隱晦暗示。他認為自由派之所以推薦這本書去理解特朗普支持者,只是純粹出於想得到簡單答案的心理而已。

同學眼中的萬斯

要了解美國白人藍領,有其他嚴謹的學術研究可供參考。回憶錄的價值大概是讓人們了解萬斯如何把自己的成長故事變成政治資本。書中的的萬斯終究只是萬斯希望別人看到的自己而已,這個人是否就是這樣?回憶錄沒有多着墨的地方反而更引起我的興趣。

萬斯在海軍陸戰隊退役後負笈耶魯大學法律學院。耶魯的學歷是萬斯得以躋身上層社會的一大因素。他在回憶錄把自己描繪成跟精英學府格格不入的人,提到一個只有16個學生的憲法研討課程,16個學生背景各異,有保守派的萬斯、有雙親來自印度的聰明女性(後來成為萬斯妻子)、來自鳳凰城的腦神經專家、有民權律師,也有一名「很有幽默感,非常進步派的女同志」,但無礙他們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讀到這段時,我希望讀到萬斯如何跟自由派交流,可是萬斯對耶魯生涯只側重自己如何力爭上游以及跟現任妻子的交往經過。近日《紐約時報》的報道可謂彌補了空白。

《紐約時報》找到當年萬斯的同學,大都對萬斯變得如此保守感到驚訝,他們當年雖然知道他保守,但認為他是溫和共和黨人。萬斯筆下「非常進步派的女同志」Sofia Nelson更提供當年跟萬斯的電郵。Nelson是跨性別人士,跟萬斯夫婦是好友,直至2021年萬斯支持阿肯色州禁止對未成年人進行性別肯定治療而絕交,萬斯此後對性小眾的尖刻批評亦傷透Nelson的心。

萬斯在出版《絕望者之歌》後曾向Nelson道歉,因為書中把Nelson稱為女同志,而不是跨性別人士。Nelson倒是理解,還笑言若萬斯如實把其身分寫出來,應沒有人會明白。從兩人的電郵通訊中除了可見兩人友誼外,也可看到萬斯不礙於黨派之別展現的同理心以及開放態度。萬斯不時認同Nelson的自由派立場。2014年黑人青年布朗遭白人警察殺死,萬斯在電郵寫道:「我討厭警察。鑑於我過去幾年前經歷的許多負面事件,我無法想像一個黑人會經歷什麼」。兩人無所不談,到了2015年,特朗普冒起,兩人都反對特朗普,但萬斯在特朗普身上看到一些東西,指出很多人支持特朗普其實是經濟,直言如果傳媒和左右兩派的精英只懂把特朗普支持者抹黑為「愚蠢的種族主義者」,他們永遠無法得悉特朗普冒起的最重要教訓。他那時已坦言,如果特朗普能減少一些種族主義,「我將會是他最大的支持者」。但那時他受不起特朗普的種族主義,更擔心穆斯林美國人的感受。他批評「一直以來都有煽動者利用那些相信荒誕言論的人」。

萬斯發言人在報道刊出後只簡單回應,稱萬斯一直都不掩飾曾改變立場。不錯,任何人都可以改變立場,問題只在於變好還是變壞。讀着這些電郵,我更為萬斯感到可惜,他是聰明人,也有同理心,只是權力慾已令他不知自己是誰。

文˙林康琪

編輯•谷理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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